12 新賭局(4)【1935,廣州】 【民……

“我等他好久了。是急事,您就幫我通報一聲罷。”

朱魚站在永林賭坊的燈牌下,一張汗涔涔的臉被鎢絲燈光映得五光十色的,有些滑稽相。

半月前,郭阡将戒指押給了她,她想着他總會來取的,說什麽讓她拿去典當了,八成是玩笑話。

不曾想,他是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竟由着她一直留着那枚戒指,也未曾派人來贖。

她跑去郭公館找了幾次,想要當面交還,他又次次不在郭公館。

一來二去的,她也疲了,就将戒指當個擺設戴在手上貼身帶着,盼着哪日能撞大運撞上郭阡。

她是心裏不存事的人,過了十幾日光景,都幾乎要忘了“郭阡”這個名字,日裏去另一個艇妓小萊姐船上送粥時,她在艙外忽聽見兩個男人醉醺醺地在說話:“郭……郭阡……他可不會來壞事罷?他發起瘋來,連他自家老子都招架不住。前些日子,聽說還在白鵝潭鬧了一場,氣煞了喬三小姐。”

“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郭阡向來與郭家對着幹,若聽說我們要去郭家的飲料廠放火,指不定還會跑來幫我們加把油、添把柴呢。他早就記恨他老子害得他親娘郁郁而終,鐵了心要同郭家做一輩子仇人。白鵝潭那事,明面上是替他哥出氣,暗裏,還不是為了挑撥郭家同喬家的關系麽?”

“既是如此,那我便放心了。明日何時動手?”

“那要看下午募捐游|行|的學生們幾時能來。”

“這是……何意?”

“東家說了,無須我們自己動手。下午游|行|募捐,是為集資捐飛機給軍隊。郭阡三年前開飛機鬧得廣州城大亂,惹下禍事無數,到了如今還私藏着這架惹禍的飛機,早就民怨神怒。我們就同那些學生說,郭阡的飛機就藏在郭家的飲料廠裏,好讓他們逼郭家捐出飛機。”

“噢,知道了!郭家交不出飛機來,我們就無須親自動手,只需煽風點火,慫恿那些學生放火燒廠便是。妙計!妙計!”

“東家說,倘若下午鬧不起來,我們再趁夜裏頭去放火燒廠。”

“哈,若燒沒了飲料廠,郭二小姐就算再厲害,也不能與東家對着幹了。要說這郭家也真是奇了,大少爺有濟世之才,二小姐精明能幹。偏就郭阡這一個掃把星,什麽禍事都敢往郭家招引。”

“龍生九子還各有不同,更何況他親娘就是一低賤舞女,他又能好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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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魚聽得木愣愣的,手裏的粥都放涼了,才聽見踏出艙的小萊姐喚了她一聲:“小魚兒,這是怎的了?怎的端着粥也不進來,就在這門口像尊佛一樣幹站着?”

朱魚回神,将粥往小萊姐手上一塞:“小萊姐,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哎!小魚兒,錢都不收啦?”

朱魚撒開腿就跑,先上了岸叫了一輛黃包車去郭公館找郭雁晖,從傭人嘴裏才曉得他又去了沙基東的永林賭坊,又從郭公館趕過去。

永林賭坊是高級賭場,必是沒有讓她進去的道理。

虧得她看見了在賭坊門口站着的阿旭,央了好幾次,阿旭也不肯上樓去為她通報:“我的小姑奶奶,我家這三少爺,嗜賭如命。一進賭場,就是郭公館起火,他也不會睬一眼的。若我現下上去攪了他的興致,少不了又要挨他頓罵了。”

“他若再不來,就是真要起火了!”朱魚心急如焚,張口就朝着樓上喊,“郭阡!郭阡!你下來!我是朱魚!我有話同你講!”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喲,我求求你了,你別嚷嚷啊!”

阿旭想攔她,卻根本攔不住。她像一尾靈活的魚一樣從他指間溜走,扯着嗓子繼續喊:“郭阡!郭雁晖!你快給我下來!你再不下來,我就将你的戒指丢到白鵝潭裏喂魚!”

“姑娘,姑娘,別喊啦。”賭坊的門突然打開,有人叫住了她,“姑娘,樓上請,郭三少在樓上等您。”

朱魚松了口氣,跟着那人向賭坊內走去。

阿旭呆了一瞬,剛想跟着她一起上去,卻被看門的攔住了:“可沒叫你上去,在外頭候着。”

***

剛上了樓,朱魚就生了悔意,只恨今日換了身新衣服來這裏尋郭阡。

賭坊裏烏煙瘴氣的。賭徒們幾乎人手一杆煙槍,一邊在賭桌上殺紅了眼,一邊往煙槍口猛嘬幾口,吞雲吐霧。

朱魚冷不防迎面被一個男人吐了一口煙霧,刺得眼睛生疼,不覺頓住了腳步,揉揉眼睛。

再睜眼時,引路的人早已不見了蹤影,讓她心下不安起來。

“還以為你從不下船的,原來,什麽地方你都是敢闖的。”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她還沒回過神來,就被牽住手,反向一拉,直跌入他的懷裏。

他看着她瞪得圓圓的眼睛,匿笑着問:“字練得怎麽樣了?可會寫我名字了麽?”

她定睛一看——

不是郭阡這個混賬,還會有哪個呢?

他是賭坊裏唯一一個沒帶煙槍的,空出了兩只手來,氣定神閑地一手攬着她的腰,讓她在他膝上坐穩,一手繼續摸牌,卻教四周的人都笑話他:“郭三少,哪兒欠下的風流債,都堵到這兒來了?”

郭阡停下摸牌的手,從嘲笑的人手裏抽過他的煙槍,劈頭蓋臉就往那人嘴上打去:“摸你的牌去!”

頓時寂然無聲,衆人都不敢再取樂了。

他将煙槍砸回去,淡淡對朱魚說:“小姑娘兒,來錯地兒了,魚就該呆水裏,跑到岸上來作什麽?你若再不回你的水裏去,怕是要在這兒遭難的。”

朱魚急着想說她聽到的事,但又怕讓不該聽的人聽見,只得捏捏他的手指,在他耳邊輕聲道:“有急事,你們家的事,你先和我下樓再說。”

郭阡擡頭,看了她一眼,許是覺得她認真起來的樣子有些可愛,忍不住笑了:“我們家的事?我在廣州城又沒有家,能有什麽我們家的事?”

他身邊的一群纨绔們又憋不住了,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朱魚又氣又窘,惱怒瞪了他一眼,還想說些什麽,只聽得幾聲慘叫:“啊——啊——啊——”

她還未反應過來,只看見一個鮮血淋漓的人滾到了她和郭阡腳邊,抓住了她的腳,哭爹喊娘,每一句卻都是在求郭阡:“郭三少!郭三少!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我今日再還不上債,他們就要把我的手剁了!您大發慈悲,救我一命罷!”

朱魚吓得縮了縮身子,想把腳從那人手裏抽出來,那人的手卻像鐵鉗般緊緊箍着她的腳,讓她動彈不得。

郭阡停下了摸牌的手,沉着臉蹲下身去,将那人血淋淋的手指一根根撬起來:“你若再不松手,不用他們,我先折了你的手。”

“郭三少,郭三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啊——”

那人被郭阡撬開了手指,慌了神,緊接着又用十指緊摳住地,還沒喊完,就被追上來的打手們拖去角落裏,繼續對他拳打腳踢。

郭阡冷觑着他們,剛想伸手去摸牌,又在空中停住了手,朝打手們喊:“我說,你們能不能換個地兒?我都連輸了三把了,還要讓我見血,壞我手氣,觸我黴頭?”

“對不住,郭三少。”打手們拎起被揍得不成人樣的賭徒,把他往樓梯口拖去。

“真是不教人安生。”隔着房門,還能聽見那人在樓道慘叫,郭阡皺着眉抱怨,“今日太晦氣,玩完這把,下次不來這破地方了。”

“咳,你哪次不是這樣,每次都連輸,就最後一把走運,一把翻盤。上次你和翟四少賭飛機,不也這樣?說好要玩通宵的,你可不許先走,誰先走誰是龜孫子。”

郭阡聽了,淡然笑笑,向緊盯他不放的朱魚問:“可曾玩過牌九?”

朱魚怔然,還未來得及作答,就被他搶白:“罷了,看你這副木呆呆的樣子,就曉得你沒玩過。我這最後一張牌,你且替我摸罷。若我真能一把翻盤,我就同你走。若輸了,這把算我頭上,但你可莫要留在這兒礙我眼了。”

朱魚遲疑,他卻自然地将手扣在她腕上,牽引着她去摸牌:“怎的,不敢了?我願賭服輸,你不必怕我輸不起。”

把心一橫,朱魚随便在手旁抓了張牌,遞到郭阡手裏去:“就這張。”

“多謝。”

郭阡收過牌,自己也摸一張牌,把兩張牌往桌上一翻,引得圍觀看熱鬧的衆人驚呼:“唷,丁三配二四,湊一對至尊寶了。郭三少又翻盤了!”

“唉,早說他手氣好,不該叫他上桌了。”與他對賭的少爺們紛紛掏法幣扔給他,“再來一把啊,郭三少。”

“我是贏了你們,但你們也瞧見了,我同她也賭了一局,她倒把我給贏走了。誰都曉得我這人說話算話,只能跟她走了。諸位,改日再約。”

郭阡拉着朱魚站起來,見她手足無措地望着他,笑問她:“怎的了?贏錢了還愣着,還不快拿着?不是說有話同我講,現下又不急了?”

“……噢。”她遲鈍地應了一聲,艱難地用衣擺兜住一桌法幣,跟着他往樓梯間走去。

先前被拖去樓梯間的賭徒,還被打手們圍着揍,只是已奄奄一息痛死過去,再也叫喚不出聲來。

郭阡往角落裏瞥了一眼,轉身便用一只手蒙住了朱魚的眼睛:“等我一會兒。”

“郭三少。”打手們見他過來,齊刷刷停手了,“您今日可玩得盡興了?剛才我們沒掃了您的興致罷?”

“盡興了。不過方才聽你們喊打喊殺的,還要剁人手指,還真把我駭着了。”

“咳,我們不都是按規矩辦事嗎?誰教這窮鬼不老實,沒錢還來賭!這次砍他一根手指算他走大運了,明日再還不出錢,就剁他一只手!”

聽見打手們已經砍了賭徒的手指,朱魚不禁一震。

郭阡卻只是揚了揚眉,轉身從朱魚的衣兜裏取出一大把法幣,扔給了為首的打手:“這些錢,可夠抵他的債?”

“喲,郭三少您這是作什麽?他賤命一條,哪值得……”

“夠還是不夠?”

“夠了夠了,您還給多了點,您……”

“多出來的錢,給他先請個大夫瞧瞧。餘下的,都是你們的。”

“多謝郭三少,多謝郭三少。您得空常來,得空常來!”

郭阡不再多言,帶着朱魚走過角落,才松開了罩在她眼前的手,指指她衣兜裏剩下的錢:“今日你我各摸一張牌,贏的錢,理應一半歸我,一半歸你,也算填了你的賞錢。以後莫要再來堵我,尤其是追來這種地方堵我。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才不是來問你要賞的!”

情急之下,朱魚踮着腳,湊近他耳旁,壓低了聲,把她日裏聽到的話,一股腦全都告訴了他。

郭阡聽完這些話,目光忽變得犀利而不可直視:“你當真聽清楚了?他們說的,确實是郭家的飲料廠?”

“應當不會有錯漏,他們說了好幾遍你的名字,還說……”

朱魚想起那句“掃把星”,欲言又止。

“還說了什麽?”

“還說……還說……诶,我忽然一下給忘了。”

她垂眸,回避他過于熾熱的眼神,言不由衷。

郭阡長吸了一口氣,扣住她的手腕:“同我走。”

“哎,我就過來報個信,你要拉我去哪兒啊?”

郭阡才不理會她說什麽,拉着她徑直小跑下樓梯,直沖到賭坊門口,高聲喊蹲在牆根的阿旭:“阿旭,給我叫輛黃包車來。”

目光呆滞的阿旭一聽郭阡的聲音,來了精神,立馬站起身來,去替郭阡攔黃包車去了。

兩人等車的時候,朱魚忽見一位大夫背着醫藥箱,匆匆走進了賭坊,看門的也沒攔他,畢恭畢敬請他進去了。

“他們還真叫大夫來了。”朱魚想起剛才的事,忍不住問他,“你最後……為何還是救了他?”

郭阡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贏了錢,就要花出去。多做善事,手氣才能一直好。”

“那為何……先前你又不救,偏要等他手指被砍了,你又救他?”

朱魚實在摸不準郭阡矛盾的行事作風。譬如今日賭坊的事,又譬如她明明看出他在意那枚戒指,卻又久久不來問她贖。

“你的問題,怎的這麽多呀?”

他又想彈她的腦門兒,被她機警地躲過了:“你不答就不答,老彈我腦門兒作什麽!”

話語間,阿旭已請來了黃包車,恭謹地請郭阡坐上去。

郭阡卻不上車,只是在朱魚面前展開了手:“把手給我。”

朱魚還在猶豫,他卻不由分說地把她托上了車。他扶她坐穩以後,向阿旭囑咐道:“你先同她一齊回郭公館,讓王媽替她量個尺寸,然後叫人去合足齋跑一趟,讓他們送當季最新款的鞋來。在我回郭公館前,你看着她,不許她離開郭公館一步。”

阿旭和朱魚都懵了,未預料到,郭阡竟要送她一人去郭公館。

郭阡卻瞟了一眼朱魚腳上被染上血手印的鞋,對她道:“盡管揀你喜歡的。若不鐘意,讓他們再送新的來就是。”

“……我……”朱魚被他理直氣壯的樣子唬得一愣一愣的,現下才想起質問他,“你憑什麽不讓我走?我要下車……”

還不等郭阡吩咐,阿旭已跳上了車,按住了朱魚:“三少爺,您放心,我一定看好朱姑娘。”

郭阡“嗯”了一聲,曲起雙指,敲了敲車杠,對黃包車夫道:“去逢源路郭公館。”

“郭阡!郭阡!你這個人,怎的這麽不講道理!你放我下去!你別走啊,你走了算什麽意思?”

塵土飛揚裏,她朝着郭阡大喊,但只是徒勞。

飛馳的黃包車載着她,與他背道而馳,讓她只能目視着他,成為她視野裏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

“郭雁晖!你個十三點!你給我回來!回來——”

……

朱萸滿頭大汗地驚醒過來,發現她已身在一個陌生的房間。

而她第一眼,就看見了她床邊坐着的郭雁晖。

他真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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