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故人歸(2)【2020,安克雷奇】 ……
指尖無意識地用力,兩顆小圓子在郭雁晖手下被揉作一團,徹底合二為一,變成了一顆名不副實的“小”圓子。
他望着朱萸,自嘲地笑:“看來,我每次都太慢了。”
“嗯?每次?”
“昨晚上,你也說你等我好久。”他将這顆肥碩的小圓子丢到碗裏去,重新從碗裏撚起一點糯米團,“抱歉,次次都叫你久等。”
朱萸的身形似乎晃了晃。
她抽開他對面的椅子,坐到他面前。她也從碗裏的糯米塊上揪下一小團,開始用手指搓揉:“不,昨晚那句話,不是在說你。是我燒昏頭了,随口說了句臺詞,你不要放在心上。”
“臺詞?”
“嗯,臺詞。”朱萸揉出一個光潔的小圓子,也學他的樣子,扔到碗裏去,“我是跟着劇組一起來安克雷奇拍戲的,我是女一號的替身。昨晚上我在咖啡館裏背臺詞,沒想到就地震了。你聽到的電話,都是我的生活制片打來的。大家昨晚上聯系不到我,很着急。知道我沒什麽事,他們也放心了。”
“那你不急着回去?”
“地震了,路都震壞了,劇組的車也開不出去。本來我們今早應該要出發去薩米特湖的,現在也出發不了了。”朱萸慢條斯理地說,“現在暫時拍不了,劇組讓我先等通知。”
郭雁晖若有所思地看着朱萸。
“怎麽了?”朱萸以為有什麽不對,停下了手。
“沒有,只是沒想到你是個演員。我還以為你是來這兒旅游的。”
朱萸笑了:“是因為我長得不夠漂亮?”
“當然不是,我以為女演員遇到昨天那種情況,會在電話裏把我的耳膜叫裂。”
“是替身,不是演員。”她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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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為什麽不能算是演員?不過,我還以為你是個醫生,因為你一直都很……冷靜。”郭雁晖回憶起她幫費恩太太做的急救,“你做的急救措施也都挺專業的。”
“冷靜……是因為我遇過更糟的情況。”朱萸輕輕說,卻沒有講清楚到底是什麽更糟的情況,轉而向他詢問,“費恩太太怎麽樣了?”
“她有點輕微腦震蕩,還有點外傷,但應該都不嚴重,還需要留院觀察幾天。她很感激你,希望出院以後能當面謝謝你。”
“她太客氣了。應該是我謝謝她,讓我……找到你。”
郭雁晖聽見朱萸的尾音又開始發顫,不由又擡眼看向她。
她分明帶着笑意,但眸光裏又好像有種淡漠的悲傷。
見他的目光投向她,她錯開目光,又往碗裏去取新的糯米:“有件事……我可能又需要麻煩你。我們劇組住的酒店損毀很嚴重,生活制片剛剛通知我,讓我換一個地方住。因為我不是正式演員,我的食宿我要自己負擔,所以我想問問你,不知道附近有沒有什麽比較便宜的地方可以住?”
郭雁晖笑了:“你不是已經住進來了,怎麽還讓我推薦其他地方?朱小姐是對這兒不滿意,還是——”
正說着話,他們的手指極為默契地共同伸向碗中的糯米團,落定在同一個位置。
是他先來了一微秒,而她後到。
她感到她的手指掠過他微燙的手心,赧然地想要縮回手,卻被他擒住了雙指。
而與此同時,他也漫不經心地問出了後半句,像随意的玩笑話:“還是,對我不滿意呢?”
朱萸被問得怔住了。
他卻垂眼,不動聲色地将揪下的糯米團塞進她指間:“噢,忘記告訴你了。這棟房,就兩個房間,一個房間,費恩太太租給我了;另一個,就是你剛在的那個房間,之前是空着的。你要願意留下來住,費恩太太一定會很高興的,房租什麽的,你當然也不用擔心。不過——”
他仰面,望着她的眼:“不過,你要覺得我不像好人,不放心和我當室友,那我就再另外幫你找個住處。”
空氣忽然安靜下來,靜得他們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郭雁晖注視着她平靜到不起波瀾的眼睛,以為她已經給了他拒絕的答案。
他遽然松手,正想說些補救的話,卻聽見她問他:“那你是好人麽,郭雁晖?”
像打趣,又像試探;像無心之問,又像要一句信誓旦旦的保證。
僵滞的空氣又開始緩緩流動。飄浮在空中的糯米粉,有些繼續旋轉着上升,有些飄落到他們的發間和睫毛上。
郭雁晖先是一凜,心裏有些緊張,可面上還是帶笑問:“你覺得呢?我是不是好人,我自己說的不算,你說的才算。”
朱萸眨巴了一下眼,良久沒有作答,只是将指間裏的糯米繼續搓成光滑的小圓球,擲進碗裏。
碗裏的糯米團消瘦下去,另一只碗裏累疊起的小圓子像發福男人的啤酒肚,漸漸向外凸出來。
郭雁晖見差不多了,端起碗來,走向廚房,熟練地在鍋裏加上水,等着電磁爐把水燒開。
從鍋裏冒出的水蒸氣讓廚房裏濕噠噠的,氤氲一片。
他總覺得水燒開前,朱萸會進廚房來的,所以他耐心地等,不知是在等水燒開,還是在等她來。
他的預感向來都很準。
他在水燒開前,聽見朱萸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你是杭州人麽?”
“以前是,現在可能不算了。十年前我就來了美國,現在連杭州的路都摸不清,算不上什麽杭州人了。”郭雁晖揭開鍋蓋,看着鍋中的水已經浮起了小泡泡,“你怎麽猜出來的?”
“你剛剛喊我小姑娘兒,還是帶了杭州口音的。”朱萸頓了頓,“有些東西,其實不管過多久,都不會變的,就像……像你的口音一樣。”
“你也是杭州人麽?”郭雁晖想起和她在西湖博物館的初見,基本已經确定了答案,卻還是再問她一遍。
“對,我也是。”朱萸彎了彎唇,“而且我也愛吃酒釀圓子,真巧。”
水開了,郭雁晖将一整碗小圓子倒扣過來,一骨碌都倒進沸水裏:“是啊,好巧,朱小姐。”
在杭州初遇後各奔東西,又在安克雷奇的地震裏,陰差陽錯地重遇。
還能有比這更巧的麽?
“你一個人從杭州過來,跑這麽遠來拍戲,你家裏人和男朋友放心得下麽?”他用筷子攪開小圓子,不讓它們黏在一起。
“沒有家裏人,也沒男朋友,我一直是一個人。”
郭雁晖手中的筷子驀地直立住,像刺進水裏的兩刃刀。
他微怔後,向她道歉:“抱歉。”
“沒關系的,”朱萸平緩地說,“這麽多年,我一個人,也沒有什麽不好的。”
兩人又短暫地沉默一會兒。
潔白的小圓子被沸水翻滾得軟糯,邊緣已開始透光。
郭雁晖旋了旋開關,将電力降到最小格,沸騰的水聲也減弱下去。
“如果我想留下來住,會麻煩你麽?”
朱萸趁水聲變小,問他,讓他有些詫異地側目。
剛才那一番試探,他還以為她還對他始終有所戒備,不願意留下來住。
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寫滿了真誠:“要出去拍戲的時候,我會早出晚歸,會影響你休息。我也可能會在房間裏講電話,一定會吵到你。而且……”
“朱小姐,”郭雁晖打斷她,有些不可思議地笑,“你怎麽會把這種事叫麻煩?”
他擱下筷子,将電磁爐關掉:“費恩太太讓我一定照顧好你。所以,別那麽瞧不起我,盡管來麻煩我。但我可以跟你打賭,你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是麻煩不到我的,朱小姐。”
話音未落,他餘光瞥見朱萸的手繞過他的腰側,替他扶住了差點滑進鍋裏的筷子。
腰側的毛衣衣擺被被她輕擦而過,摩擦着他的皮膚,泛起了點癢意。
他不由自主向下瞥了一瞥,就聽她又叫了他的名字:“郭雁晖。那你千萬要願賭服輸。還有——”
他回眸,看見了朱萸那對久違的笑渦:“還有,以後叫我朱萸就好。”
一直懸着的心總算落下,他唇角上揚出一個愉悅的弧度:“一言為定。”
***
郭雁晖慢節奏的獨居生活,因為朱萸的到來,一下就提速起來。
等他們吃完早飯,郭雁晖就替她去原先住着的酒店,去取她留在酒店的行李。朱萸本來推辭了幾句,但他堅持讓她留下休息。
朱萸原先住的酒店其實離他們的民宿很近,走路走一會兒就能到。
但他想要順便去沃爾瑪買東西,最後還是開車去了酒店。
安克雷奇尚沒有走出地震的陰霾。雖然城市已經開始恢複供電和交通,但一路上都可以見到忙忙碌碌的搶修隊。
幸運的是,這場地震并沒有造成嚴重的人員傷亡。費恩太太的傷,都能算得上最嚴重的了。
正如朱萸所言,這座酒店也因地震損毀得不輕,大堂裏正是亂哄哄一團。他排了許久的隊,才等到前臺替他找到了從朱萸房裏拯救出來的行李——一個24寸的新秀麗旅行箱。
他道謝後正欲離去,卻被前臺叫住:“等一等,先生,還有一件行李。”
前臺小心翼翼地将一個深棕色的琴盒交給他:“小心,一定要輕拿輕放。”
郭雁晖接過,仔細看了眼琴盒的形狀,猜測是一把小提琴。
朱萸再一次讓他出乎意料。他沒想過,她大老遠來安克雷奇拍戲,竟還會随身攜帶一把小提琴——帶着樂器乘坐飛機,很容易磕磕碰碰的,可是一件麻煩事。
既然随身攜帶,那一定是她的心愛之物。
上車時,他特意将琴盒放在前座上,把它當成一個需要嚴加看護的脆弱的孩童,鄭重其事地用安全帶鎖住它。
他在車裏吹起輕快的口哨,啓動了車子。
在開往沃爾瑪時,他接到了愛德華的電話。
寒暄了幾句,問候了費恩太太後,他告訴愛德華,朱萸會暫住在他的房子裏,希望他能向費恩太太轉告一聲。
“那樣再好不過了,Claude。我們最近都會在醫院,有人能陪你,再好不過了。”愛德華興許只是無意一提,“Claude,我總覺得,雖然很多時候你都在笑,但你好像并不開心。你看上去,總是很孤獨。希望朱小姐能給你帶來一點生氣和活力。”
“愛德華,她只是來借住幾天。我們只是暫時當室友,你不要想太多。”
“是我想太多嗎?你不是一個會随便讓人借住在你房子裏的人。你對她,很不一樣。”
郭雁晖總是将愛德華看成一個沒有長大的大男孩,現在才發覺,愛德華也有心思細膩的一面。
他今天一天的心情都空前的好。
歸根結底,只是因為他從朱萸嘴裏,得知了她沒有男朋友。
而他也并沒有告訴朱萸,讓不讓她留下,根本不取決于費恩太太,只取決于他。因為費恩太太租給他的,不是一個房間,而是一整棟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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