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1)【1936,廣州】 【民……
1936年的小年, 于郭公館而言,是黯寂的。
小年意味着春節的迫近,也意味着辛勞了一整年的人們也都做好了辭舊迎新的準備, 開始準備置辦年貨。
按照廣州的習俗,郭家也會在這日祭竈掃塵, 開油镬炸油角。
郭會長郭景煥的農歷生辰日也撞上小年。逐年來,郭家總會在廣州最好的酒店裏設宴邀請四方賓客, 替他祝壽慶賀。
但今年, 誰也再無這番心思。
郭景煥一早便去銀號處理事體, 郭蔚槿也去工廠了,只留下郭太太和攆着哈巴狗滿屋子亂跑的郭蔚楠。
這位從上海嫁來廣州的郭太太, 正在黑框鐵窗旁獨立着,身上水滑的真絲睡袍沁着涼。
她看着窗外的長街, 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在等着誰。
王媽替她拿來披肩, 可她卻擺擺手:“我不用。”
頓了頓, 又問王媽:“今日夜裏要用的菜蔬,廚房可都備齊了麽?”
“齊了, ”王媽忙應聲,“太太, 這次真不必請客人來了麽?”
郭太太轉過身,慘淡地笑笑:“不必了。就請一位就好。”
“那……太太,屋裏這些白幡, 要換下麽?”
自郭蔚榕離世, 郭公館挂起的引魂白幡久未換下,夜裏尤為像蟄伏在四處的幽靈,常讓郭蔚楠和上了年紀的傭人駭一大跳。
“今日取下了,明日又要換上, 多麻煩。”她聲音虛飄,“不用換了,讓它們叫蔚榕回來,一道陪老爺吃頓飯,慶個壽罷。”
王媽已對郭太太這副神神叨叨的樣子見怪不怪,搖着頭,去将披肩放回去。
門外有電鈴響,王媽順道去開門。
阿旭先進,身後跟着的,卻是一位穿普蘭大襟衫,低眉順眼的姑娘。
她怯怯仰頭,向王媽無聲地問了聲好,卻讓王媽一愣:“這位是……”
“朱姑娘,太太叫我請她來做客的。”阿旭答。
“朱姑娘來了麽?”郭太太的聲音從屋裏頭飄來,“王媽,你帶她進來罷。”
王媽便把朱魚往客廳裏帶,一路上卻忍不住頻頻扭頭看朱魚。
一是因為朱魚長得雖淡,卻有種不同于廣東靓女的秀美;二是因為,郭公館人人穿黑着白,她帶來靈動的一抹藍,驅散了郭公館連日來的陰晦和黴氣。
郭太太舒惬地坐在鎏金紅絨的歐式沙發上,擠出難得的笑來,招呼朱魚坐:“乖囡,來我這兒坐。”
見朱魚遲疑,郭太太即刻起身,拉她坐在她身旁,并不見外地攏住她的手,細細相看她的面容:“看看,看這貌相多水靈!難怪阿阡成日不願回家,只想同你一道待着。”
聽她這麽講,朱魚無措地紅了臉:“郭太太,我……”
“勿用勿好意思,我都聽阿旭講過了。前幾日,阿阡還帶你去了趟南京城,是不是?”郭太太将王媽沏好的茶盞端給朱魚,眼神卻掠過她左手指間的紅寶石戒指。
朱魚察覺,左手觸電般縮到背後:“是,我們是去了南京……可……可不過是朋友間互相幫忙,他說無人願做他的女伴,我才陪着他去南京的。您不要誤會……”
郭太太笑了:“無人願做他的女伴?這混小子說起瞎話來,一張嘴是沒譜的,你勿要信他。”
朱魚并不懂郭太太叫她來,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其實那日從南京城回來以後,郭阡再也沒去白鵝潭找過她。
她隐隐覺得,他好像是在用這種方式,無聲與她道別。
她還未将這些話告訴郭太太,就聽房門又響了一聲。
一個活潑的脆生生的女音傳來:“姆媽,我回來啦。”
來人是位身材窈窕、眉目婉秀的小姐。她和郭太太神韻相似,但剪了精神幹練的短發,氣質更爽利些。
将脫下的大衣和手籠交給王媽,她回身時,才看清坐在母親身旁的那位姑娘,不禁納罕:“這位是……”
“這位是朱魚,朱小姐。”郭太太的臉笑起了皺,“阿阡前幾日不是去南京城參加蔡公子的婚禮了?就是這位朱小姐陪着去的。”
爾後又向朱魚介紹:“我的二女兒,阿阡的二姐,你喚她蔚槿就是了。”
“……噢,朱小姐。”走神了須臾,郭蔚槿向她颔首問好,“對,喚我蔚槿便是。”
“郭二小姐好。”朱魚急忙起身,讷讷,“以前我在報上讀過郭二小姐寫的時評,那篇批評花捐局的,寫得很好。”
郭蔚槿一愣,朱魚卻又腼腆地說:“我書讀得不多,除了說好以外,不知還能誇什麽。”
“誇好就夠了呀。”
郭蔚槿笑了,有些興奮地又拉朱魚坐下,剛想和她繼續談論那篇時評,就被郭太太搶了話頭:“朱小姐,阿阡這孩子,把你藏得像個寶貝似的,平日裏什麽都不向我們提一句,害我對你都一無所知的。”
于是順着話頭捋下去,向她問東問西的。
郭太太平素應酬的都是官家太太們,身經百戰,朱魚在她面前宛如一張不堪一擊的白紙。她應是阿基米德的忠實擁趸——阿基米德堅信一個支點能撬起地球,而郭太太堅信,她的嘴就能撬開所有人的心鎖,把他們不願提的隐秘都一一撬出來。
沒花很多力氣,朱魚的生平來歷就被她挖掘得一幹二淨,甚至足以編寫一本小傳出來。
郭蔚槿對母親的咄咄相問感到厭煩,明裏暗裏想阻撓,卻都沒有成功。
等郭太太問得差不多了,喚了王媽來:“王媽,帶這位朱小姐去好好梳妝打扮一下。她今日是我們家的貴客,要同我們一齊參加老爺的壽宴的。”
朱魚聞言,惶然地看了一眼郭蔚槿。
郭蔚槿也是一頭霧水,正想說些什麽,卻被郭太太拉住了腕,笑着對朱魚道:“朱小姐,有勞了。這次我家老爺的壽辰,無人過來賀壽,太冷清了,煩請你替我們撐撐場面。”
又道:“我已經請人去叫阿阡回來陪你了,你莫急,先同王媽一齊去罷。”
朱魚聽見郭阡的名字,略微猶豫,還是和王媽一同走了。
“姆媽,您這是作什麽?”郭蔚槿等朱魚走了,才同她理論,“一聲不吭地把人家拖來家裏,又問人家這麽多事體。您都吓着她了!”
“你懂什麽!”郭太太白了她一眼,“阿阡心太野,我們誰都拴不住的。得讓他趁早娶妻成家,得讓人拴住他,他才肯消停下來。”
心下終歸還是有些不稱意的,她嘆息道:“可惜這個姑娘啊,家世門第都不好,只是一個在白鵝潭擺渡的艇女,可偏偏阿阡就鐘意她。罷了,我先同他說說,看他同不同意先收她做個小的,日後再替他說個門當戶對的。等會你也替我敲打敲打朱小姐的意思。”
“您怎的能先不告訴阿阡他一聲,就做出這種事?”郭蔚槿忍無可忍,對她道,“您這樣太不尊重朱小姐,也太不尊重阿阡了!”
“尊重?尊重有什麽用場?”郭太太僞裝出來的笑意瞬間都消散,“當年,你們都叫我尊重阿榕,叫我放他去杭州。他走時,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回來時,就這樣冰冷冷躺着,面孔都被泡漲了,泡糊了,連我這個做母親的,都認不出他是我親生的骨肉!”
“我……我……”郭太太忽然悲從心來,潸然淚下,“我不能再放誰走了!我要把你們這些姓郭的,一個個都拴在郭家,你們哪一個,都休想再跑了!”
她哭了幾聲,又不哭了,鐵了心铮铮道:“自古以來,成婚娶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讓他娶妻,他就必須得娶!”
“您想叫我娶哪個?又要教誰給我做小?”
陰沉的聲音冷冷傳來,令郭太太和郭蔚槿都驚異地望去。
郭阡正站在門口,似一個冷面閻羅,陰恻恻地向她們步步緊逼:“剛剛你喉嚨頭還喊得這樣響,怎的我一來,你又不敢說了?來,說啊,告訴我,你究竟想讓哪個給我做小?”
“阿……阿阡……”郭蔚槿最了解這個三弟的脾性,便知大事不妙,趕忙打圓場,“你先不要同我姆媽置氣,她不過是随口一說……”
“随口一說?我看不是呢,還将人處心積慮地從白鵝潭騙到這裏來。”郭阡怒極反笑,“幹脆今日,你就替我們把婚宴辦了算了,又是壽宴,又是婚宴,雙喜臨門,豈不妙哉?”
郭太太也來了氣,冷笑道:“好啊,你既這麽說了,我豈能不稱你的意?阿槿,你現下就請族老來證婚,我今日就要替他和朱小姐辦婚禮!”
“你敢!”郭阡雙目圓睜,沖她怒喝道,“我告訴你,我若無意,誰都不能強逼了我!還有,莫要以為她能栓得住我!我從未對她有意,不過圖一時消遣,之前才找她逗樂解悶……”
“阿阡!”郭蔚槿張皇地拉住他,“別說了!”
郭阡卻置若罔聞,繼續一字一句道:“我告訴你,我已對她生厭了!你若再找她來攪擾我,就是自讨無趣了!”
他吼完,一片阒靜,只能聽見郭蔚槿倒抽冷氣的聲音。
他忽地意識到郭蔚槿并不在看他和郭太太,不覺順着她的目光,轉首望去。
朱魚站在不遠處,面色冷得了無生氣,煞白如鬼。
她看着他,嘴唇嗫嚅了幾下,眸中的光一霎寂滅,被迷蒙的淚水所傾覆。
郭阡怔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只覺胸腔裏的心仿若直墜寒潭,再也跳動不起來了。
望見她此時的失态神情,若此刻他還不曉得她那時在聖保羅堂裏說的“心上人”是誰,那他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她分明是那樣安靜而深沉地愛慕着他,卻又因身份懸殊而不敢親近他,不敢讓他知曉。
可他方才卻說了這樣讓她傷情的話,雖然那只是他的違心話,只是為了保護她而說的違心話。
郭阡心內一片絕望與懊悔,但卻只能眼睜睜看她落下一滴淚來。她堅定地向他步步而來,直至走到他跟前,将他緊攥成一團的指骨一根根舒展開。
不再猶豫,她脫掉了她手上的那枚紅寶石戒指,将它妥善放進他的掌心,複又抵住他的手按攏,讓他的手完全包攏了戒指。
再無一句多言,她決絕轉身,小跑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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