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2)【1936,廣州】 【民……

三人聽着門重重撞上, 才如夢方醒。

郭蔚槿忙着急地推搡郭阡:“你還愣着作什麽!還不快去追她啊!”

郭阡卻宛如落地生根的樹一樣,紋絲不動地站着。

他忍着心口傳來的鈍痛,緊攥着手, 讓堅硬冰冷的指環嵌入他掌心軟肉,低下頭來, 發狠笑道:“她走了最好,走了最好!”

說罷, 他理理衣服, 滿不在意似的撂下一句“開飯時叫我”, 就快步上樓去了。

郭蔚槿和郭太太相顧無言。

***

郭景煥回到郭公館時,發現今日氣氛很不尋常。

餐廳裏, 餐桌上燃着閃亮的燭光,西洋菜和中式菜各占據半壁江山。

郭太太和郭蔚槿卻在桌上靜默地坐着, 失魂落魄的樣子, 更無人起身相迎。

他也沒有驚擾她們, 先去洗淨了手,才抽椅子坐下。

椅子與地面的摩擦聲終于驚醒了郭蔚槿, 畢恭畢敬地站直了身,向郭景煥問好:“阿爸, 你回來啦。”

郭太太跟着想站起來,卻被他摁住了肩:“一家人,都勿要這般客氣了。”

望着席上空着的兩個位置, 他問兩人:“小楠呢?”

“方才還在攆狗跑呢, 不曉得跑去哪兒了。”郭蔚槿笑着答,“我去找他來。”

“還有……他呢?”

郭景煥未喚郭阡的名字,但郭蔚槿卻一下領悟了:“阿阡……阿阡在房裏呢,我也順路去喊他一聲, 叫他下來。”

“不用叫他了。”郭景煥坐上椅子,“他不樂意來,就別叫他了,省得大家吃得都不開心。”

話音正落,卻聽樓梯上起了響動。

先從樓梯上跑下來的是那只家裏養的哈巴狗,在樓上旺旺喊了兩聲,親昵地跑到郭景煥腳旁,搖尾巴搖個不停。

“阿爸!”稚嫩的童音從樓梯上傳來,引得三人都仰面望去。

只見郭阡單手将郭蔚楠抱在懷裏,扶着樓梯扶手,沉穩地向下走來。

郭蔚楠已是個半大小子了,但郭阡還是輕輕松松地抱着他,步伐穩健,不一會兒就來到了他們面前。

郭蔚楠見了郭景煥,在郭阡懷裏待不住,倏忽跳了出來,撲進郭景煥懷裏去,親他新長出胡茬的下巴:“阿爸,抱我吃飯。”

“小楠,你是大孩子了,別纏着阿爸。”

郭蔚槿想将郭蔚楠抱走,卻被郭景煥制止了:“由着他罷。”

郭景煥對子女管教甚嚴,卻唯獨對郭蔚楠沒什麽脾氣,任他胡來。只因郭蔚楠并不是他親生的,而是他荒唐的小弟與一個老舉所生的私生子。在他短命的小弟因花柳病而亡後,他将郭蔚楠過繼到他膝下撫養。

他扶着郭蔚楠坐好後,看向郭阡。

郭阡仍是平日裏的淡漠神色,未發一言,在郭蔚槿身旁坐下,第一個豎起了筷子,去夾自己面前的那盆叉燒。

郭蔚槿扯住他的袖口,低聲對他道:“今日是阿爸的壽辰,你好歹裝裝樣子。”

“他想吃,就讓他吃罷。”郭景煥也喂郭蔚楠吃了一塊叉燒,看向他對面留着的空座,上面也擺好了刀叉,忽而落寞,“一家人,在一起就好,過不過壽辰也無所謂。不用敬我酒了,開飯罷。”

郭蔚槿看着身旁的空座,曉得父親又想起了大哥,也黯然嘆氣。

見郭太太和郭蔚槿還是不動箸,郭景煥替郭太太先夾叉燒:“湘蓉,這一年你辛苦了。春節裏多出去和其他太太們走動走動,莫要老是悶在屋子裏。老是悶在屋子裏,就會胡思亂想的。”

又替郭蔚槿夾了一塊:“阿槿,你也辛苦了。今年幾個工廠的擔子,都壓在你身上。還有飲料廠的事,也多虧了你。”

郭阡在一旁自顧自地吃,卻沒料到郭景煥盛了一碗湯,端到他面前來。

他頓住了筷子,與郭景煥愕然地四目相對。

郭景煥淡然道:“也辛苦你……辛苦你千裏迢迢回來了。”

五味雜陳,郭阡怔然許久,正想說話時,郭景煥已在他面前擱下湯碗,又去逗弄懷裏的小楠了。

今日下午的風波之後,郭太太仿佛深受打擊,木然地夾菜吃飯,不似往常那般能說會道的。

郭蔚槿在暗裏來回窺探三弟和父親,也未顧得上說話。

郭阡和郭景煥更不必提了,一見到彼此,說一個字都嫌多。

于是一頓飯吃得太安靜了,只聽見小楠童言童語地絮絮着。

飯吃到一半,王媽端上了點着蠟燭的蛋糕,對郭景煥笑着道:“老爺,這蛋糕是三少爺今日特意買了帶回來的。”

郭景煥瞥了一眼悶頭吃飯的郭阡,難得有了喜色:“是麽?”

郭阡不答,郭蔚槿急忙幫腔,舉起酒杯,拽郭阡起來敬酒:“是呢,我也聽阿旭說過,阿阡好早就去訂了蛋糕,今日特意自己開車去取的,就是要給您一個驚喜。阿爸,祝您生辰快樂,祝您平安順遂,諸事如意。”

郭太太也站起來,勉強地擠出幾句祝福語來,和郭蔚槿一齊與郭景煥碰杯。

郭阡看着她們舉杯飲了酒,又看郭景煥不動聲色地打量他,最終還是不情不願地拿起了自己的酒杯,與他碰杯:“生辰快樂,萬事順遂。”

郭景煥看郭阡喝下了酒,才舉杯一飲而盡,看似無意地提了一句:“你若少生點事,我就能順遂得多了。”

“如你所願。”郭阡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擱,“我過幾日便離開廣州城,你馬上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

他這樣一說,全家人都一驚。

郭蔚槿直接就問了出來:“你說你要離開廣州城,去哪兒?回法國?”

“嗯。”郭阡颔首,“回法國。”

他語畢,郭蔚楠見跑到他腳下到底哈巴狗不知從哪裏叼來什麽東西,便好奇地從它嘴裏取了過來。

他看見是一張留了狗牙印的薄紙,上面好多字都不認得,便搖着郭景煥的手,讓他幫忙認:“阿爸,這上面的字,寫的是什麽呀?”

郭景煥暫時将目光從郭阡身上移開,細細分辨紙上的字。

可讀着讀着,仿若五雷轟頂,他拍桌震怒,指着郭阡的鼻子怒罵:“你!你好大的膽子!當着我的面,還敢一派胡言!”

他激動得滿面漲紅,登時喘不過氣,郭太太忙跑過去給他拍背順氣:“王媽,拿水來,拿藥來!”

“起開!”郭景煥推開妻子,揪着郭阡的衣領,當場就甩了他個巴掌,将信紙揉成一團,扔到他臉上去,“笕橋中央航校六期生郭阡,你有本事,你出息了!好的不學,學你哥哥一樣,先斬後奏,把我們都蒙在鼓裏,當猴兒一樣地耍!”

打完這巴掌,郭景煥氣得全身發抖,被趕來的傭人們和郭太太扶到沙發上喂水喂藥。

郭阡望着郭景煥,緊抿着唇,既不走過去,也不再作辯解。

而郭蔚槿吃驚地拾起紙團,将紙團展開,也讀了一遍——不錯,确是笕橋航校發來的錄取信。

“你不是要回法國,你是要□□航校?”郭蔚槿驚異之下,失态地搖他的肩,“阿阡,這不是真的,對不對?你只是去考了,你沒打算去,對不對?”

郭阡閉上眼,緘默半晌,才艱難道:“對,我是要回杭州,我是要去笕橋,到中央航校報道。他們既然要我,我便沒有不去的道理。”

“你白日做夢!你癡心妄想!”吃完藥的郭景煥站起身來,顫顫巍巍走到郭阡面前,對着他另一側臉,給他一記更響亮的耳光,“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休想去笕橋!”

郭太太扶着他,也哭着應和郭景煥的話:“我說什麽來着!我早看出來了!他的心這樣野,回來就是為了走他哥哥的老路!我說了,你們偏都不信!”

又喊身後那幫傻了眼的青壯家仆:“你們都還愣着作什麽!趁三少爺沒跑,還不快把他捆了,鎖進房裏去!”

家仆們争先恐後,找出繩索跑向郭阡,卻被他一拳放倒一個,躺在地上叫苦不疊。

郭景煥看了窩火,從身旁的一個家仆手裏取過了繩索,一下就蹿到郭阡跟前,喝道:“你連我一起打了!你把我打死,你就能稱心如意地去笕橋了!”

澄黃燈光斜斜照在郭景煥的頭發上,郭阡才看清他滿鬓銀絲——這全是他在郭蔚榕離世後,所長出來的。

郭阡無力再握緊拳頭,只将雙手交疊,放在郭景煥面前:“你捆我罷。但你們不都早就明白,只要我想走,就是天王老子也攔不住我,更何況你們幾個。”

聞言,郭景煥冷冷大笑,用了蠻力将繩子絞緊他的手。捆了一道繩子還不夠,又叫來家仆們新拿來了幾捆繩子,将郭阡五花大綁起來,丢給家仆們:“把他扔到他房裏去,誰也不準私放他走!”

“尤其是你!”郭景煥厲聲警告剛趕來的阿旭,“他若逃了,我先唯你是問!”

一衆家仆和左右為難的阿旭,押着郭阡走了,郭蔚楠吓得哇哇大哭,哭着問身旁的郭蔚槿:“二姐姐,我是不是做錯事了?阿爸為什麽要綁三哥哥?”

郭蔚槿俯下身來抱着郭蔚楠哄他:“小楠不哭,不關你的事。”

“那是三哥哥做錯什麽事了麽?”

郭蔚槿搖頭,卻不知該怎的回答,眼圈驀地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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