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3)【1936,廣州】 【民……
一場壽宴又被郭阡攪得雞飛狗跳, 一家人連壽面和蛋糕都未有心情再吃了。
郭阡雖被綁了手腳,但嘴還是自由的。
一家人便聽他在房裏中氣十足地叫罵,先罵郭景煥當年薄情寡義, 讓他姆媽癡心錯付,含恨而終;又罵郭太太多管閑事, 他又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憑什麽管他去哪裏、做什麽, 還不如讓他死在外面, 沒人再來謀她那份家産。
郭景煥聽了, 罵了句“孽畜”,就想去開鎖堵了他的嘴, 卻被郭太太攔住了:“鬧!我們就可着他鬧!讓他把嗓子喊啞喊劈了,把他逼急了惹他跳樓最好!我們公館的洋房長得矮, 他跳下去, 左右不過斷一條腿, 倒省得我們自己動手了。”
說完這話,她又捂臉痛哭:“郭家已賠了一個兒子了, 不能再賠一個了。他一去杭州,我們這個家哪裏還有個家的樣子?”
郭景煥也老淚縱橫, 與郭太太相擁而泣,只覺從未過過這樣糟心的生辰。
郭阡罵到深更半夜,嗓子眼都沁血時, 卻聽門鎖輕旋, 門應聲而開。
郭景煥背手而立,眼神複雜地望着他,打量了許久,才在他面前蹲下, 平視向他的眼。
父子倆相顧無言,眼神相交時,都從彼此眸中看見了彼此。
同樣的憔悴疲乏,同樣的黯然神傷。
半晌,郭景煥發問:“你老實告訴我,你這三年,究竟去了哪裏,在法國學了些什麽?”
郭阡靜了幾秒,才緩緩道:“去了高德隆民航學校,學開飛機。”
“你哥哥兩年前去法國看過你幾趟,次次都對我說你在裏昂大學,讀書讀得很苦,想來也是在騙我。”郭景煥這句不是在問他,而是自問自答地嗟嘆,“你們倆,合起夥來诓騙我。”
郭阡揚眉,冷嘲道:“我是騙了你,可你不是也曾騙了我姆媽麽?一報還一報,都是報應。”
郭景煥聽他說這些惡毒話,卻無動于衷:“是啊,報應。我自己種下的孽因,我自己嘗孽果,我們就互相折磨,看誰先誰磨死誰好了。可你聽清楚了,我是不會送你去笕橋尋死的。”
郭阡放聲大笑:“你怎會覺得我是尋死去的,郭景煥?我此去笕橋,是因為我不甘,不忿!”
說到這裏,忽笑出了淚來:“這麽多年來,你從未有一天看得起我過,在你眼裏,郭蔚榕做什麽事都是對的,我做什麽都是錯的!可這次,我偏要證明給你看,在開飛機這件事上,他就是不如我!他死前從沒上過戰場一次,更沒打下一輛敵機,而我,我會飛上天去,把那些他沒打下來的飛機,一駕駕打下來!我會活着回來,帶着我赫赫軍功衣錦還鄉,站在你面前,讓你後悔你當年輕怠我和我姆媽!”
聽他這樣講,郭景煥久久未言。
再啓唇時,他仿佛又蒼老了幾分:“你哥哥留給你的那些信,我其實都拆過。可我留了一封。”
他從懷中掏出來,将信紙抽出信封,展給他看清楚:
【阿阡,見字如晤。
此去笕橋,生死未蔔,然自九一八後,倭寇屢屢進犯,戰局危殆,同窗好友無不從軍抗侮,我焉能置身事外?
以此身許國,我求仁得仁,不懼犧牲,唯恐我犧牲之時,弟妹年幼,父母年邁,無所倚仗。
阿阡,我知父親曾相負于你母親,你亦有恨。但我若不幸殒命,便無人再可相托。只求你勿要步我後塵,勿要投身前線。請你長留家中,幫扶阿槿,照料小楠,盡我所不能盡之孝道,侍奉雙親。否則魂歸九泉,我心亦難得安寧。
大恩大德,來世必償。
兄蔚榕書于臨去笕橋前】
郭阡讀了一遍,難以置信。
可又讀一遍,确然是郭蔚榕的親筆。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還是不信,咄咄逼問郭景煥,“這是你僞的!你為了攔我去笕橋,竟使出這種下作手段來,連郭蔚榕一個死人你都不放過!”
“你哥哥那一手瘦金書,我們郭家有誰僞得來?我只問你一句,即便讓你哥哥死不瞑目,你是不是還是鐵了心,要去笕橋?”
郭阡迷茫地又看了那封信一遍,每個字都仿佛一根針,紮在他心上,紮得他的心鮮血淋漓。
可他還是點了點頭:“是。我跑一趟南京,兩箱小黃魚,才換來的入校名額,我不可能不去。”
郭景煥長喟一聲,站起身來,步履蹒跚,佝偻着背,走出了房間,對守在門口的阿旭道:“替三少爺解了繩子罷。”
“老爺!您這是什麽意思!”門外候着的郭太太聽見他的吩咐,激動不已。
“攔不住他,便只能放他去闖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們管不了了。”郭景煥囑咐郭太太,“去替他收拾行李罷,杭州比廣州冷,替他多備些冬衣。”
郭太太聽了,哭着跑去找郭蔚槿,叫她一起來整理郭阡的行李。
她的眼淚不住地流,只能讓郭蔚槿來疊衣服,低低絮語:“我早曉得,郭家的男人,一個個都攔不住,都是要上天飛的。”
郭蔚槿望着郭太太,卻默想:又何止郭家的男人呢。
若不是阿阡走後,無人再能看顧家裏,她也好想上天飛一飛。
***
郭阡本想在郭景煥放行後的那個早晨,趁天一亮,就動身去杭州。
可他提着行李箱,打算出發時,甫下樓,卻見郭景煥身姿端正地坐在沙發裏,抽着煙鬥,極有耐心地等他走過來:“先陪我去個地方,再走也來得及。”
郭景煥帶他來的竟是郭家的祠堂。
他從不曉得郭家的祠堂長什麽樣,因他是私生子,名字入不了族譜,祭祖時進不了祠堂,死後靈位也擺不進來的。
卻從未想過,他臨走前,還能得此一見。但見了才發現,原來也不過如此。
祠堂陰冷晦暗,香霧萦繞中,朱木牌上镌刻的名字被籠在層層煙霧裏,已看不分明。
郭景煥與他并肩而立,看過一個又一個祖先的名諱,聲音蒼涼難辨:“人人都說蔚榕像我,可我自己心裏清楚,你才是最像我的那個。你心裏想什麽,總以為我看不出,可我卻像看我自己的二十歲一樣,什麽都看得很分明。”
“你昨日罵我同你大娘,除了想激我放了你走,無非就是想讓我們最好能怨你憎你。這樣一來,你若真出了事,我們也不會傷心難過。你說你是嫉妒你哥哥才去笕橋的,可你若真嫉恨他,看了他的臨行信,為何又會神色黯然呢?”
“祖宗面前,不可妄言。”郭景煥轉過頭來,望着他那個僅剩于世間的親生兒子,“告訴我,你到底是何時決意去笕橋的?”
不止是郭景煥在等着他的回答,他面前的朱木牌位們,也在等着他的回答。
“在法國,收到電報,說哥哥意外離世時。或許……或許是更早些的時候……”已疲于再扯謊了,郭阡卸下了滿身荊刺,對父親推心置腹道,“我從未有哥哥這般救民濟世的宏才遠志,我去法國學飛,本是為了好玩。可當我身在法國,聽人人都在講‘航空救國’;聽那些鬼佬用法語笑罵我們無能;聽街上有人在高唱《義勇軍進行曲》;聽教官說中國人懦弱怕事,本就不适合飛行……我自己都不曉得是從哪一刻起,我已下定了決心——我要去笕橋,我要上天飛!我要做一個真正的男人該做的事,去翺翔長空,去奮勇殺敵,保家衛國!”
聞言,郭景煥仰天長嘆:“我攔着你,并非是我懦弱自私。若我再年輕二十歲,我也願同你哥哥一樣,投身前線,抵禦外侮。”
他怆然淚下:“可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了,我只想你平平安安地活着。若你姆媽還在世,她也只想看你過普通人的生活,看你成家立業,兒孫繞膝。以我們郭家的家底,日後無論戰事如何,我可帶你們去國外,躲一時風平浪靜。”
“可亡國奴,還會有風平浪靜麽?”郭阡既問父親,亦問面前沉默的列祖列宗。
見他無言以對,郭阡徑自說下去:“我記得,初進法國航校時,航校的教官們都不讓我去飛凱旋門,因為他們說中國人定然做不到。可當我飛過凱旋門之後,他們說的不是郭阡飛過了凱旋門,而是中國人居然能飛過凱旋門。”
“你還不明白麽,阿爸?我們的名姓對他們毫無意義,他們第一眼能看見的,是我們的黃皮膚黑頭發;腦子裏能記住的,不是我們各自的名姓,而是我們是中國人。”
“如若我們驅不走日寇,如若國土最終難逃淪陷,不管我們躲去哪兒,即便躲去國外,哪怕再有錢有勢,也是別人眼裏連狗都不如的亡國奴。”
“我不是不怕死,但我更怕不能堂堂正正地站着做人;怕我華夏子孫,世世代代,都要飽受欺淩,跪着做別人眼裏連牲畜都不如的亡國奴。”
“可你一個人,即便上了戰場,又能改變什麽呢?”
“但并非是我一人。哥哥的舊友,我的同窗,我的師長,他的師長,我們都在做我們該做的事。我很快便會有我的戰友,與我并肩而戰。”
“那……那就非得去杭州去笕橋不可麽?廣東不是也有空軍麽?”
“廣東空軍,是為國,還是為私,您心裏應該有數。”郭阡蒼涼地笑,“我在南京那幾日,荔灣又發生了什麽,您應當也很清楚。我不願效力于他們。我要為之效力的,是我腳下的土地。”
郭景煥百感交集,既欣慰,又傷感而無奈。
深思熟慮許久,才對郭阡道:“你16歲之前,我未接你來廣州城,不是我不想,是你姆媽一直同我劃清界限,不願我認你回來。”
“她這般恨我,連我給你早就取好的名字,都不肯教你用。竟找了一個沒文化的算命先生,給你取了這個‘阡’字。”
“阿阡,”郭景煥剛壓抑下去的淚水,又湧了出來,“改一個名字再去笕橋罷。你本該叫蔚柏,讓我将你的名字寫進族譜裏去,讓列祖列宗一齊保佑你,好不好?”
郭阡本以為自己早已心硬如鐵,聽到郭景煥這番話,淚卻不覺奪眶而出。
在他的記憶裏,郭景煥從未給他過什麽溫情。初到廣州城,是郭蔚榕在無微不至地照料他。
父親給予他的,不是責罵,便是家法伺候。
如若他們早知會有今日的別離,也許會在往前的日月裏,待彼此都更好、更寬容一些。
可他還是婉拒了父親罕有的好意,盯着郭蔚榕的牌位道:“列祖列宗,也未曾保佑哥哥。”
他擡起手腕,讓父親看清他手腕上戴着的,正是哥哥的航校手鏈。他目光堅毅,铿锵道:“但哥哥,定會在天上保佑我的,保佑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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