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4)【1936,廣州】 【民……
被這場臨走前的交心打亂了陣腳, 郭阡沒有能按時啓程,又被郭景煥多留了幾日。
這日下午,郭蔚槿又幫他理了遍箱子, 正在幫他給一件掉了扣子的襯衣釘扣子時,阿旭進房打斷了他們:“三少爺, 朱姑娘托人剛送來的。”
他将那個眼熟的軍郵袋交給郭阡。
郭阡曉得他還放了這個軍郵袋在朱魚那兒。可前幾日鬧了那一出以後,他也再無顏叫人去她那裏取了。
但她還是這般妥帖地給他送來了。
郭阡接過了軍郵袋, 打開掃了一眼。
所有書信俱已碼疊整齊了, 包括那枚沒有來得及取走的足赤金戒指。
腦海裏驀地浮出了朱魚幹淨的那張臉, 郭阡克制不住,問阿旭道:“她……她怎麽樣?可還好麽?”
阿旭低低答:“她好不好, 你自己心裏沒數麽?”
他剛想離開,就被郭阡抓住了臂膀:“什麽意思?你說清楚再走!”
“我聽送東西過來的人說, 她那日回去的時候遭了大雨, 病了, 所以自己才來不了的。”阿旭嘀咕,為朱魚打抱不平, “你那日說的話這樣重,就算不遭大雨, 也要得心病的。”
郭阡聽了,如遭雷擊,心痛得發麻。
“阿阡, 去看看她罷。”郭蔚槿勸他, “不然,你不可能走得安心的。”
郭阡苦澀地搖頭:“我不能去。我若去了,就是害她。”
“害她的事,你早就做了, 現下就別說什麽能不能了。”郭蔚槿不與他再嚕蘇下去,吩咐阿旭,“阿旭,給三少爺叫輛黃包車,送他去白鵝潭。”
***
到白鵝潭時,又是黃昏日暮時,夕陽西墜,水鳥歸巢。
朱魚的船再好分辨不過。那盞“三潭印月”燈,依舊挂在她船頭,在晚風裏左右搖擺,仿佛是在向他這個熟客打招呼。
郭阡放輕了手腳,從其他的花艇上慢慢挪步向她的船,全無往日的意氣風發。
只想輕一些,再輕一些,最好教她不要發現。
近船情怯。
他在她艙門口杵了好久,身心都被将熄的夕陽炙烤,但遲遲下不了進去的決心。
他總是一往直前,無所畏懼的,偏就這次打了退堂鼓,手剛撩起艙簾,就萌生了退意,轉身打算離去。
可在他邁步時,卻聽船艙裏傳來急促的咳嗽聲。
一聲咳得比一聲響亮,最後幾聲,他聽着,覺得她好似都要把肺咳出來。
他自持的那份冷靜絕情轟然坍圮,疾步沖進船艙。
他想見而不敢見的人,正坐在平日裏他最喜歡坐的那張雙喜蘭花椅上,眸光澄明,杏腮桃頰,半點不見羸弱病态。
郭阡見她這副康健模樣,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竟中了圈套,成了她甕中之鼈。
倉促背過身,又想慌不擇路地做逃兵時,卻聽朱魚低低叫他:“雁晖……”
自他背後緊摟住他的腰,一如在南京城的夜晚,她将面頰貼在他背上:“別走,別走,別走……”
她仿佛只會說兩個字了。每說一遍,他的心就被剜一次。他已分不清,她是在用這兩個字留他,還是在咒他了。
“你騙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兩個字給我聽麽?”強逼着自己再做一次壞人,即便心有不舍,他也要與她一刀兩斷,“可我本就是拴不住的鳥,注定不會為你而留的。”
她的手像向上生長的藤蔓,游移至他噗通跳動的心口:“騙人。”
“莫要再騙你自己了,”郭阡想要掙開她,卻不忍心用力,“清醒一點,莫要癡心妄想了!你若想要攀高枝,去找旁的人,別再來煩我!”
“騙人。”她吃準他不會動手來捉她的手,更緊地摟住他,好像要嵌入他,與他共成連理枝,同生共死。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郭阡咬着牙齒,艱難地将她的手指根根撬開,狠心甩開她的手:“我與你,不過兒戲一場,請你日後,莫要再費心記挂郭某,之前如何過日子,日後也理應如此。”
撂下狠話,他急促着步子,從船艙裏快步跑出,即便聽她在他身後喚他的名字,他也不敢停留。
步履錯雜間,他卻恍然聽見一陣撲通砸水聲,船身因失重上浮,他也再聽不見她的聲音了。
“小魚兒!”
猝然轉身,見她沉落水中,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縱身躍入水中。
寒涼江水灌入他的眼耳口鼻,但他渾然不覺冷,只是一心去尋她,長臂一展,鎖住她的頸部,托她上浮至江面。
狼狽地挾着她翻上船頭,卻見她幽深雙眼裏,毫無懼色,雖渾身濕涼,卻呼吸自如。
他才想起,她是水性最好的人。可他關心則亂,又中了一次圈套。
不知是恨她這樣自輕自賤,還是恨他臨走時都不能對她絕情,他向她叱罵:“你是不是魔怔了!為了我這樣的人,要死要活的,你是不是瘋了!”
她聽了,先是冷笑,爾後笑聲卻化為了凄楚的哭聲。她撲進他懷裏,咬牙切齒地對他又打又罵,扇他一記又一記的耳光:“瘋的是我還是你?你明明曉得你要去笕橋,那為什麽還要帶我去南京?為什麽要給我買旗袍?為什麽要替我搶捧花?為什麽要對我說那些話?”
手打得紅腫酥麻,她換上她的虎牙,胡亂地啃咬他臉上鮮紅的巴掌印:“是你先來招惹我的,卻又來罵我。郭三少,你好不講道理!”
這一聲“郭三少”是真的在賭命咒他了。
郭阡被她戳中軟肋,滿目悲涼,心如刀絞。
他一生從未後悔過什麽事,唯獨後悔當日心念悸動間,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叫她陪他去了趟南京城。若當時他懸崖勒馬,不再去招惹她,放她一條生路,也放自己一條生路,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田地,情根深種,孽海無涯,再難抽身。可若不是當日她用一句“問心無愧”鼓勵被航校拒收的他,他也不會動了去南京城賄賂羅蘭德的心思。
“情”這一字,一旦沾染上,就半點不由人,哪裏還有什麽道理可言?
抽身不得,他已是被情網兜住的一條魚,不想再做掙紮,也掙紮不動了。
他松弛下腦子裏緊繃的弦,趁她緩氣時,俯身與她交頸相纏:“對,我是瘋魔了,明知不該再來找你,卻一次次忍不住來你的船;明知我不該再記挂你,可時時刻刻卻還是在想你!我本以為我可以輕輕松松地走,可你卻偏要壓在我的心上,讓我飛不起來!”
短促而蒼涼地笑了聲,看着她身後的随風飄搖的紙燈籠,他道:“你可知,三十三輪月,三十二輪都看得見,畫得出。唯有最後一輪月,在我心裏,畫不出來。”
她茫然地望着他,一霎失去了理解能力。
他見她這樣遲鈍,不再以隐晦的方式表明愛意,而是扣着她的下颏,在她沾水的唇上,深印上一吻:“最後一輪月,是我心上月,亦是我眼前人。”
他們誰也再不能忘記那個白鵝潭的傍晚,趁着天光将盡而未盡時,他們氣息糾葛,長久相吻。
太陽在墜落,他們在上升。
沐在溫暖的光芒中,他們心火澎湃,熱血上湧,不知是被熾熱的光,還是被這個情意綿長的吻,一把燃。
***
纏綿的吻到日落後也終結。
像往日那樣,他們并肩坐在船頭,等月牙兒徐徐升上來。
“是誰同你說的,說我要去笕橋?”他先開口問。
“阿旭。”她這樣講,心裏卻在想,其實她早該猜到了。他那日告訴她,他最喜歡的地方是于謙祠和岳王廟時,她就該猜到了,“所以我今日教他來幫我騙你,因為我不想讓你去笕橋。”
她偏過頭,模樣前所未有的認真:“雁晖,不要去那裏了,好不好?”
他低下頭,回避她赤忱目光,握住她的手,與她十指交纏:“你從未見過那些戰機罷?它們在天上高高地飛着,冷不防投下一枚炸彈,足以炸掉你喜歡的斷橋,炸毀我喜歡的于謙祠和岳王廟,炸斷錢塘江大橋,炸毀西湖,也可炸毀屋舍和……”
他頓了頓:“和屋舍裏的人。”
“這些雖從未發生過,可每時每刻都有可能發生。”他摟她入懷,下颚與她額際相貼,“我去笕橋,就是為了不讓這些噩夢,在我眼前變為現實。”
淚如雨下,朱魚埋在他頸間無聲地落淚:“那你把我也帶走罷,我們一道兒回杭州,我去笕橋陪你。”
他替她抹淚,自己也不忍落淚:“留在這兒,在這兒等我回來,小魚兒。讓我留個念想,我才會拼着一口氣回來尋你。”
又道:“等我把他們都趕跑了,我就開飛機飛回來帶上你,我們一齊飛去杭州看雪。我們就在杭州成婚,我去西湖旁買個宅子,我們以後就可以日日泛舟游湖,冬日裏不用擠在斷橋上,也能看最好的雪景。”
“可是……”朱魚想起郭蔚榕和喬蕙琪,內心總沒着落,可又不敢問他,若是他回不來怎麽辦?
“放心,我逢賭必贏,你見我哪一次輸過?”他曉得她在想什麽,朝她胸有成竹地笑笑,“我是雁,雁總要歸家的。你和這艘船,以後就是我的家,我的目的地了,我會記得回家的路。”
朱魚咬着唇:“郭雁晖,你這次說話算數麽?”
郭阡想了想,牽起她的手,對她道:“同我來。”
他牽她又回到船艙,找到他曾贈予她的犀飛利金筆,當場就洋洋灑灑寫下了兩紙婚書: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蔔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将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婚書上空了兩個名字的位置,他對她鄭重其事道:“待我重歸之日,就把我的名字簽在這兒。我今日以此書向你朱魚起誓,我郭阡,定會平安歸來,帶你歸杭成婚的。如違此誓,天打雷劈……
朱魚淚光濛濛地撲向他懷裏,踮起腳來,再度與他情深意切地吻在一起,不準他将“不得好死”這四個字說出來。
心中只将“平安”這兩個字默念了無數遍,無數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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