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7)【1938,武漢】 【民……

【小魚:

展信佳。

廣州空襲頻發, 你定要多加小心,萬事皆聽從二姐安排。如至必要時,她若決意離開廣州, 去香港暫避,請你務必一同相随, 與她互相照應,好教我安心作戰。

勿要牽挂我, 我在武漢一切皆好。現有蘇聯空軍之援助, 我軍如虎添翼, 不日定能大獲全勝,早日返航, 與你重逢團聚。

珍重!

敬祝順安

雁晖書于1938年4月28日】

夜色凄迷,郭阡不知自己是用怎樣一種心情, 寫下這封所言不實的書信的。

至八一四空戰過後, 一年不到的時間, 他便從分隊長升至了21中隊的中隊長。不僅是因為他骁勇善戰,還因為在他前面的戰友, 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

空軍與其他軍種不一樣,隊長們都是沖在最前面的, 大隊長如若犧牲了,中隊長就立刻頂上,中隊長犧牲了, 分隊長再頂上。去年11月, 郜大隊長在周家口機場被敵機投下的航彈擊中,壯烈犧牲。他犧牲之後,中隊長利文勇接替他,成為了第四大隊的新任大隊長, 卻又在兩個月前的武漢空戰中,被敵彈擊中而犧牲。

來到武漢的這段時間,他的煙瘾發得很兇。每當腦海裏浮現出那些鮮活的面孔時,他除了抽煙來麻痹自己,就不曉得還能再做些什麽。他在航校的教官,他的同期舊友,他的學長學弟,前一秒還在和他談笑風生,下一秒就血染蒼穹。有人踐行了他們的校訓,駕機撞向了日方的軍艦;有人單機迎戰,卻不幸被日機偷襲殒命;有人有人在迫降時不幸落入日軍的陣地,不願被俘而高呼着“中國無被俘空軍!”,拔槍自戕……

還有許多人,甚至連屍首都同飛機一起被炸得粉碎,連全屍都沒能留下。

也包括良凜然。

這個說好要做他伴郎的男人,先爽了約,也在2月18日的武漢空戰裏,在打下2架敵機後,落入了敵機編織的火網,被流彈擊中,墜機而亡,為國捐軀。

現下,再也無人來搶他的信,無人再想要來看一看,他究竟給朱魚寫了些什麽話了。

郭阡轉過身來,看着空蕩蕩的宿舍,滿心蒼涼。初時還會為戰友們的離去忍不住落淚;在為他們整理遺書時,痛心疾首地捶牆,可到了此時此刻,每一個生命的殒滅,已讓他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了。

他們的航程結束了,可他還不能降落。他還要繼續飛下去,奮戰長空。

他明白,悲憤痛哭是無用的,帶着他們的遺志升空作戰,為他們報仇雪恨,才是他應當做的事。

可他自己的境況也好不到哪裏去。去年9月的南京空襲戰,他的油箱被擊中起火,他被迫迫降在長江之中,眉骨受傷。2月的武漢空戰,他的座機再度被日機擊中,他僥幸跳傘逃脫,但右腿也因此受了傷。半個月前,他又赴臺兒莊低空偵查,遭遇偷襲。在與敵機對撞後,他再次跳傘,最終成功脫逃。

每一次都死裏逃生,可幸運之神會一直這樣眷顧他麽?

他看着照片裏的朱魚,忍不住用手撫向她的臉。但這臉是扁平而沒有溫度的,像他的心一樣冰冷。

良凜然不懂他為何從來不寫遺書,那是因為他早已做好了打算,如若真的回不去了,便只發一封信給二姐,只讓二姐一人知曉他的死訊,讓她替他瞞住郭家人和朱魚。

不給他們留遺書,才能讓他們更快淡忘他。

他擱下了筆,最後看了一眼書寫的信,将信塞入了信封,封住了信封口。

他彎起手指,封信封時,他手上無名指的金戒指在信封上淺淺劃過,留上了一條淡淡的印痕。

于是他停下了手,若有所思地看着戒指。離開她後,他在指環內側錾刻了“歸杭”兩個字,随時随刻地提醒他:歸航,歸杭,一定要先平安歸航,再帶她歸杭。

這枚戒指成了與他形影不離的保命符。可今日他怎麽看,都覺得戒指發出來的光,比平日黯淡了不少。

不願再胡思亂想,他放好了信封,就熄了燈,翻身上床睡覺。

可輾轉反側,他怎麽都入睡不了,眼皮就一直在跳,心髒還一抽一抽地隐隐作痛。

煩躁之下,郭阡翻身坐起,又開了油燈,卻總覺得有道灼熱的目光在盯着他。

他憑着感覺望去,卻見桌上放着的那張照片裏,朱魚在對他溫婉地笑着,好像在問他:“你真的沒有什麽話,要同我講了麽?我好想你呀,雁晖。”

呼吸一滞,他不由自主地下了床,拿起了那張桌上的照片,心潮起伏。

鬼使神差的,他的手滑向了擱在一旁的鋼筆,又旋開了筆帽。

***

翌日,下午2時40分,武漢至黃岡上空,響起了尖嘯的防空警報。日軍的航空大隊自贛鄂邊境而來,遮天蔽日,聲勢浩大地向武漢飛來。

武漢市民們聽見了警報聲,卻沒有躲去防空洞。二一八的武漢空戰大捷給了他們莫大的信心,他們蜂擁至長江兩岸,昂首觀戰,替中國空軍吶喊助威。

面對日軍這波來勢洶洶的襲擊,郭阡他們卻鎮定自若。幾日前,他們擊落了一架日軍的偵察機,從飛行員身上搜到了情報,披露日軍計劃在4月29日襲擊武漢,因為這日是日本天皇裕仁的生日,他們計劃以這種方式向天皇獻禮。

他們得知日軍的計劃後,此次派出了第3、第4、第5大隊,蘇聯志願航空隊的45架戰鬥機也從南昌趕來增援。在日機抵達之前,各大隊已編隊沖向雲霄,在天上編織好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火網,靜候敵機的到來。

郭阡的飛機懸停在中隊的最前方,他駕駛的是一架剛從蘇聯接收來的伊15雙翼戰鬥機。雖然依舊沒有導航系統和無線電設備,但伊15的性能已經比霍克機超出了不少。

今日上機之前,他的眼皮還是跳個不停,右腿的舊傷也在隐隐作痛。但駕駛飛機,起飛升空後,他全然忘卻了這些。他沉下氣來,鷹隼般敏銳的目光穿透厚重的雲團,直直望向遠方。

在一片嘯叫着的警報聲裏,郭阡的隊員還未觀察到任何異動,就見郭阡的2143號機如長着翅膀的兇獸一般,一個餓虎撲食,紅着眼仰沖而去。

他們驚異地跟随郭阡向上飛去,穿過雲霧,倏忽看見了日軍的迷彩雁陣已經抵達了。而郭阡先發制人,一個旋身猛刺,沖入他們的列隊,徹底沖散了他們的陣型。

這種不要命的打發,像極了當年身先士卒的郜大隊長,試圖用這種狠絕利落的方式,率先為隊員們打開突破口。隊員們看着郭阡,恍然想起,郜大隊長就是郭阡當年在航校的教官啊。

他們還未來得及趕去掩護郭阡,就聽炮彈齊鳴,眼前火星遍燃。開戰還不到5分鐘,一架日機已被郭阡擊中,拖着赤色火舌,從天而墜。

擊落這架戰機後,郭阡的戰機靈活地轉彎,又兇猛地咬住了一架打算逃跑的敵機。見狀,隊員們迅速向他飛去,協助他一起追擊這架落荒而逃的敵機。

寡不敵衆,敵機雖試圖利用雲層作掩護離開,卻已被郭阡的隊員們包圍得無處可逃。隊員們不約而同地猛烈開火,将這架敵機徹底殲滅。

“好!太好了!又打下一架!又打下一架!”

岸上的市民們拍手叫絕,看着天空煙火四處升騰,但落下來的都是漆着膏藥旗的日機,不禁歡呼雀躍。

地上的高射炮也對準日機,千炮齊鳴。在齊力又射落下幾架飛機後,郭阡和隊員們發現了不同的目标,各自分散開來。

郭阡沉着地拉着操縱杆,讓機頭再上升一些,亦步亦趨地追蹤着他眼前的獵物。接二連三的勝果并未沖昏他的頭腦,他雙目噴火,動作淩厲,只想速戰速決,将眼前這架落單的敵機一“彈”封喉。

他今日不要命的打法已經引起了日軍的注意。待他追擊這架敵機到了雲端深處,無情果決地開火轟掉了它時,七八架敵機成群結隊地飛來,集結成了一個包圍圈,将他的戰機一口吞噬進去。

郭阡身子一震,意識到了危機,但隊員們都分散在各個高度的雲間,與敵機激烈地開火交戰着,無法趕來增援他。

包圍圈愈來愈小,郭阡不能再坐以待斃,毫不猶豫地繼續一邊飛升,一邊按下按鈕,朝圍繞在他身旁的敵機猛烈開火。

他企圖飛到制高點上,占據優勢後再趁亂甩脫敵機,可他們立刻識破了他的企圖,也一下加足馬力,急速攀升,瘋狂地向他開火射擊。

子彈帶着呼嘯的風聲,嘭嘭地打在他的戰機上,頃刻擊中了他的油箱,瞬間升騰起濃濃黑煙,也徹底擊穿了擋風玻璃,刺穿了他的前胸後背。

炮火和引擎聲交織的巨響裏,郭阡的耳朵一下失聰了。他并沒有感到劇烈的疼痛,只是聞見了鐵鏽一般的鮮血氣味,在狹小的駕駛艙裏擴散開來。

他的傘衣被從油箱蔓延而來的火舌舔舐,剎那便起了火,在他面前燃燒成片片虛無。

他呆滞地看了一眼,才遲緩地想到:這次,他不能再跳傘逃離了。逢賭必贏的他,偶爾的,運道壞了這麽一次。

戰機在颠簸着向下墜去,疼痛在此時開始在前胸後背蔓延,讓他的心髒像被擠壓似的,一陣陣絞着疼。他已預見了自己的墜落,也仿佛看見了郭蔚榕的幻影出現在他面前,在向他招手。

他閉着眼,一顆淚水從眼中溢出,卻很快被嗚咽的風吹幹了。

再睜眼時,他雙眼血紅,怒喝了一聲,拉起操縱杆,操縱着飛機向上翻轉了大半圈,旋即扭向了後方,向一架銀色的敵機視死如歸地沖去。他失聰的耳朵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只能看清敵機上的飛行員驚恐不安的神情,和因恐懼而抽搐的肌肉。

他大笑了一聲,加足了油門,加快了沖速,朝敵機決絕地撞去。

兩機相撞,火花爆裂,碎片迸濺。

眼前是無盡燃燒的灼熱火焰,他被籠罩在熊熊火光裏,同他的飛機一起急速隕落。

這是短暫的一瞬,但他卻覺得無比漫長。

他先是後悔沒将那張照片一齊帶到飛機上,因為想要給自己留下個念想,才能逼自己平安返航;又是後悔,後悔昨日沒能給郭家人和朱魚多寫些話。

火焰被飓風壓滅了片刻,讓他視野空開了一小塊。他視線所及,恰好能望見傍晚的血色夕陽。

它也和他在一同下墜。

郭阡想,這不行。于是他用盡最後的力氣,高舉起手來,托住了那輪徐徐西墜的夕陽。

可因為他墜落的速度比太陽更快,很快的,太陽便浮在了他的手掌上,漸漸離他遠去了。

郭阡卻心滿意足地笑了出來。他望着與他擦肩而過的戰友的一架架戰機,又向下瞟了一眼在岸上圍觀的人們,終于想通了一件事——

在這裏,太陽是永遠不會落下的。即便它落下了,總會有人守望在這片土地上,合力把它再次托起來的。

他不再遺憾他不能再戰鬥下去了。他倒下了,總還會有人重新站起來。

他只是遺憾地看着手上的那枚閃閃發亮的金戒指。

歸杭,歸航,他終究是……做不到了。

在廿四年的白鵝潭遇上她,這是他人生最大的一件幸事。他本是天上的一只孤單的雁,卻有幸撞上了她這條孤獨的魚,用彼此的方式給了彼此溫暖。

可今生只能相遇,不能相守,是他與她的最大不幸;卻是為了祖國在黑暗中崛起,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閉眼前的最後一秒,他看見了朱魚。她站在那艘朱紅花艇上,身着那襲水藍旗袍,向他招着手,粲然一笑:“雁晖,你終于回來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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