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8)【1938,廣州】 【民……
1938年6月8日的廣州城, 黑黢黢一片。淩晨,日機飛過廣州,向西村電廠扔下了八顆炸彈, 炸毀了電廠,全市徹底陷入斷電。警報器一時癱瘓, 而鳴鐘一直長鳴着。
郭蔚槿嘴唇發白,瑟然發抖。她蒼涼的眸中, 倒映着彤彤火光。她和郭阡曾齊力守護的那家飲料廠, 被日軍投落下的炸彈, 炸成了瓦礫廢墟。廠房設備與他們郭家曾為之付出的所有努力,一同化為了烏有。
明明是初夏, 她卻覺得寒涼入骨。她在空襲結束沒多久時,不顧安危地朝這裏趕來, 卻發現自己有心無力, 什麽都拯救不了。
上個月, 她将郭景煥、郭太太和郭蔚楠,以及大部分的家仆女傭送去了碼頭, 讓他們去香港避難。郭景煥讓她跟他們一起走,她卻說, 她不能丢下郭家的工廠,就這樣走。
可她留下了,又能怎樣呢?在日軍的密集炮火與轟炸下, 她什麽都做不了。
孤立無援的郭蔚槿忍不住落淚了。
無力的悲傷在心裏擴散開來, 逐漸湮沒了她,讓她這樣堅毅剛強的女子,也不禁捂臉恸哭。
哭着哭着,她忽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二姐, 沒事的,沒事的。廠子還能再建的,你沒事就好。”
淚眼迷離的郭蔚槿擡眼,才發現是趕來這裏找她的朱魚。朱魚身形瘦小,她艱難地踮起腳,才能将她緊緊抱住:“我們得回去,等會兒可能還有空襲。”
郭蔚槿恍惚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原來她并不是孤立無援的。
在去年廣州開始空襲後,白鵝潭裏的花艇被敵機炸毀了不少。阿翠姐跟着一個恩客逃去香港避難了,但朱魚因為郭阡,不願跟阿翠姐一起走。郭蔚槿便将朱魚接到了郭公館,并讓家丁們将朱魚的花艇從江裏拖到了郭公館的後花園裏。
她一貫将朱魚看作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少女,覺得她就像一株從水裏生長出的脆弱蘆葦,不精心呵護就會即刻枯萎。可現下,她才發覺,她們兩人的身份位置已然倒換了,朱魚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小魚,我……”郭蔚槿泣不成聲,伏在她肩上哀哀痛哭,“我好沒用場,這是阿阡保下來的廠子,我如今卻保不住它。”
“二姐,別這樣講。”朱魚給她拭淚,“在他眼裏,你比這廠子更重要。走,我們不能再在這裏停了,你若受傷,他會心痛的。”
她勸慰了她幾句,立即去攔下一輛黃包車,扶着郭蔚槿上車。
全市仍未恢複供電,在昏暗的晨光下,黃包車夫戰戰兢兢地拉着車,在混亂不堪的道路上吃力地行進。
轟鳴聲驟不及防地在他們頭頂的天空響起,如今對飛機聲已經過分敏感的朱魚,大喝了一聲“趴下!”,就緊緊摁住郭蔚槿的背,拉着她一起藏進車座裏去。
飛機低空從他們的車子上方掠過,迅猛地飛向了她們身後的一座騎樓,扔下了一顆炮彈,将騎樓炸得面目全非。
飛沙走石間,哭天喊地的哀嚎聲頓起。朱魚揪住郭蔚槿的手,帶她飛奔至最近的防空洞。防空洞的洞口擠滿了潰散的人群,朱魚好不容易才和郭蔚槿擠了進去,在防空洞的腹地找了一個地方坐下。
甫一坐下,郭蔚槿就冷汗涔涔地大口喘息起來,斷斷續續道:“小魚,我……我好像受傷了。”
低頭一望,朱魚才發現,她雪白旗袍胸口處的位置,已被殷紅的血濡濕,仿若一朵盛開的血花。
驚慌之下,朱魚手忙腳亂地将她的盤扣解開,查看她的傷勢。
郭蔚槿的胸口被劃出了一道深窄的口子,仿佛有什麽東西嵌進去了,正在汩汩地往外滲血。
情急之下,朱魚想去用她的手指将嵌進去的東西取出來,卻猝然被人打開了手:“你是不是瘋了!沒消毒,也敢亂碰傷口?”
乍然一驚,朱魚擡眼望去。
手的主人是一個齊肩短發女子。她身着全白護士服,還攜帶着一個藥箱,看上去十分專業,将一個打火機塞給朱魚:“替我打火照明,讓我來。”
如遇救星,朱魚不假思索地接過了打火機,替她點火照着郭蔚槿的傷口。
而那個護士從藥箱裏取出酒精,簡略消毒後,戴上了手套,拿出了鑷子,按住了郭蔚槿的胸:“暫時屏一下氣,不要呼吸,不要說話,有點疼,忍一下。”
郭蔚槿虛弱地看着她,按她的話,保持着呼吸,紋絲不動。
朱魚不敢看那血淋淋的傷口,于是将注意力都放在跳躍的火苗上,數着火苗躍動的次數。
她不知數了多少次,都把自己數亂了,才聽那護士松了口氣:“好了。回去傷口一周都不要沾水,一天換一次藥。”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能自己用碘酒消毒,就自己換罷,這個時候,別上街去醫院了。”
朱魚望去,見她已替郭蔚槿取出了彈片,止了血,纏上了紗布,剛想向她道謝時,卻聽郭蔚槿叫了她一聲:“大嫂……是不是你,大嫂?”
在收拾藥箱的護士猛地頓住,而郭蔚槿意識到什麽,也很快改口:“我是說……蕙琪,是你麽,蕙琪?”
因郭阡三年前和喬蕙琪結下了梁子,郭喬兩家此後的關系已大不如前,漸漸斷了來往。郭蔚槿已許久沒見過喬蕙琪了,所以語氣裏也帶着些許不确定。
朱魚目瞪口呆,将打火機往護士的臉偏了一偏,細看她的臉。
她起先認不出這就是喬蕙琪——她豐潤的鵝蛋臉凹陷了下去,下巴亦變尖了許多。而她當年那頭驚豔的烏黑濃密的卷發,已被拉直剪短了,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澤,像稻草一樣幹枯。
但那雙标志性的圓眼,讓她确認了,這确實是就是喬蕙琪。
喬蕙琪頓了頓,關上了藥箱,輕嘆了口氣:“時局動蕩,你要多加小心。保重,蔚槿。”
撂下這句話,她剛想走,就被郭蔚槿拉住了腕:“喬伯父和喬伯母,還有你的哥哥們,不是早就去香港了嗎?你為何沒跟他們同去啊,蕙琪?”
喬蕙琪側轉過身,望着郭蔚槿,又望了一眼朱魚,皺着眉頭,欲言又止。
她思索了一會兒,正欲啓唇時,聽到警報鐘聲停歇了。
她還未回過神來,朱魚和郭蔚槿就見一個衣服打着補丁的矮小少女,懷抱着一個呱呱啼哭的小嬰兒,向喬蕙琪走來,怯生生地問她:“小喬姐,我們現下去哪兒啊?”
“這是……怎麽了?”郭蔚槿望着少女和那個嬰兒,不由向喬蕙琪問,“你們如若無地方可去,可以先同我回我們公館。”
喬蕙琪搖搖頭,疲憊地拒絕了:“不必了,多謝你,蔚槿。”
“你和我客氣什麽啊,蕙琪!”蔚槿急了,以為喬蕙琪還對之前的事心懷芥蒂,“現下,活下來是最重要的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罷。再說,你救了我,我幫你,不是很應該的麽?”
喬蕙琪又長嘆了口氣:“我沒有那麽要面子。是我怕你幫不了。”
她指了指身後的一群女人們:“你的郭公館,塞得下這麽多人麽?”
郭蔚槿向她身後的十幾個女人望去。她們衣衫褴褛,蹲在地上,努力将自己瑟縮成一小團,羊羔一樣無辜膽怯的眼神裏,流露着深深的恐懼。
她愣了一愣,卻響亮地答道:“當然。而且,我們公館裏有防空洞。你們過來住,以後就不用跑警報了。”
喬蕙琪黯淡無光的黑眼睛,突然一下亮起來了。
***
空襲徹底結束後,郭蔚槿讓阿旭開車分批将防空洞裏的女人接到了郭公館,而她先和朱魚帶着那個嬰兒,還有精疲力竭的喬蕙琪先坐黃包車回去。
路上,她們總算有了交談的機會。
“你為何未同喬伯父、喬伯母一起走?”
“他們要拉我去香港嫁人,我不想,就趁亂跳船逃走了。”喬蕙琪從身上掏出“哈德門”香煙,頓了下,問郭蔚槿和朱魚,“你們都不介意罷?”
兩人都搖頭,可她想了想,看了一眼朱魚抱着的嬰兒,還是收回了煙:“算了。”
“那……那些人是……”
“廣州開始空襲之後,幾乎天天都有人被炸傷,我去博濟醫院幫手。後來醫院滿了,收不了人了,我只好将她們這些輕症的,要養傷的,都領去喬公館。她們有些傷已經好了,但早就無家可歸了,再趕她們走,一出去又是死路一條。我就讓她們留下來了。這幾日,我就在醫院和喬公館來回跑。不曾想,今日喬公館也被炸沒了。”她苦笑。
郭蔚槿和朱魚都未料到,三年前的那個嬌滴滴的、只曉得風花雪月的喬三小姐,現下竟會變成這樣一個人。
喬蕙琪看出她們在想什麽,哂笑:“郭阡那個撲街仔,都能開飛機去打日本仔。我難道還不如他麽?”
她看着那個嬰兒熟睡的面孔,道:“蔚槿,你說得對,現下,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事。我只是在幫她們一起活下去。”
***
郭公館一下被轉移來的老弱婦孺填塞滿了,而朱魚的生活也突然異常忙碌起來。
經過喬蕙琪簡單的訓練,她已學會了些護理方法和急救手段,日裏就幫喬蕙琪照顧病人。唯一讓她頭疼的是,這些女人基本都講白話,而她還是聽不大懂。辛虧希希——就是那天問喬蕙琪話的少女,她既會國語,又會白話,忠實地充當了朱魚的翻譯。
而郭蔚槿那邊,正在清點剩下的工廠和設備。她正在努力将剩下的工廠遷到香港去。可機器笨重,拆遷困難,又要躲避空襲,并非易事。
夜裏,喬蕙琪和郭蔚槿各自從醫院和工廠趕回郭公館來。
她們到家的時候,女人們一般都吃過朱魚的飯了,就剩她們三個人,坐在郭家的餐桌上,一起吃晚飯。
這是她們一天中最惬意的時光。朱魚不去想那些收留的女人們,喬蕙琪不去想醫院的病人們,而郭蔚槿也不再去想工廠的煩心事。
三個人就只是邊吃飯,邊話家常,只說些雞零狗碎的事,從不去提空與襲和戰争有關的一切。
但晚飯一過,三人又各自忙碌起來。喬蕙琪去看護病人和那個希希撿來的嬰兒,朱魚幫郭蔚槿整理賬簿。
喬蕙琪照顧起病人來手腳利落,但對哇哇大哭的嬰兒卻束手無策。
在餐桌上整理賬簿的朱魚和郭蔚槿,時常聽她向希希埋怨:“以後可別什麽都撿!我又不是奶牛,沒有奶喂給他!”
“明日我叫阿旭去買奶粉來。”郭蔚槿朝她道。
“算了罷,小米粥湊合湊合得了。別把他的嘴養得這般刁。”喬蕙琪笑了,又馬上神色黯然道,“外面多少人連小米粥都沒得喝。”
朱魚和郭蔚槿一下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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