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12)【1938,廣州】 【……

當日朱魚堅持讓郭蔚槿讓人合力将花艇拖到郭公館來, 就是怕花艇會被日機給炸毀。

而郭阡臨走時說過,那是他和她的家,是他落腳的目的地, 她是怎樣也不會讓這艘花艇被炸毀的。

而今日,這艘花艇卻變成了她們的“諾亞方舟”, 但上船的機會卻也是有限的。

聽朱魚說要劃船帶她們逃離這裏,女人們空洞的眼裏又燃起了希望, 可又瞬間殒滅。

人就是這麽的奇怪。淪陷以後, 原本逃不動的、想忍一忍就過去的她們還是忍受不過饑餓。強烈的求生意志讓她們又想逃跑了, 可誰也不曉得能不能第一批就被朱魚選中。

盡管朱魚告訴那些女人,即便第一趟沒能接她們走, 她送完了第一批人過河,還會往返來接她們的, 但在戰時, 這樣的承諾顯得十分的不可靠。

而朱魚看着她們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驀然無言。她再怎樣,也說不出讓那些受傷最輕的女人們跟她先走的話——因為她需要有人替她先将船拖去白鵝潭。尤其是那些病入膏肓的瘦削女人們, 望向她的眼神比旁的人更為熾烈。

那些眼神對她說,選我罷, 選我罷,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遭不住餓的嬰兒在希希懷裏又被餓醒了,再次嗷嗷大哭, 打破了死寂。

衆人看着那個嬰兒, 緘默無聲。

“帶他先走罷。”一個懷着孕的孕婦說。

“帶年輕的小姑娘兒先走罷。”一個老人說。

“我們最後走罷。”一個被炸傷了腿的姑娘說。

希希忍不住哭了。

而朱魚背轉過身去,無聲落淚,不想在她們面前流露脆弱。在她們眼裏,她如今是她們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我一定會回來的。”挑完了跟她一起走的人, 朱魚看向剩下的女人們,又重複了一遍,“我一定會回來的。”

那些女人沒有說什麽,有人将頭低了下去,默默抽泣。

可朱魚帶着選中的女人們,還有希希和那個嬰兒一起出門時,卻聽她們小聲在她身後道:“路上小心!”

“路上小心!”

“一路平安!”

……

朱魚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想回頭鞠躬致謝,可她不敢再回頭,只能垂淚帶着那些女人們,走去後花園找那艘花艇。

***

一日沒吃飯的女人們,身上還帶了輕傷,平日裏養在郭公館不怎麽動彈,現下拖着花艇沒走幾步就氣喘籲籲。

城裏仍是滿目狼藉,一片混亂。人們發瘋一樣擠去碼頭、車站,只為尋找一個求生的機會。

朱魚在這一日總算用上了喬蕙琪塞給她的勃朗寧。

有人想來搶她們的船,被她放的空槍吓跑了。

有個女人被槍聲駭到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大哭,死活也不肯再拖着船走了。

太多強烈的情感累疊,已将朱魚的心碾壓得麻木了,她說起話來不帶任何的情緒:“你若要再浪費時間,我就沒時間再回去接她們了。”

坐在地上的女人即刻站起身來,用肩膀頂住了繩子,一聲不吭地開始拉船。

其餘的女人們聽了這話,也更賣力了。

希希是唯一一個不用拖船的。她抱着那個嬰兒,替她們看着前面的路。

勢如破竹一般,她們拖着船,總算迫近了白鵝潭。

朱魚讓她們停下來緩口氣,剛打算去查看一下白鵝潭的水位,就聽見附近有人走過,人語聲錯雜:“你可聽說了?博濟醫院昨日死了個女的……”

“咳,這年月,不是天天都死人麽?還有什麽稀奇的。”他的同伴嗟嘆。

“不不不,我聽說這一位,可是我們廣州城赫赫有名的喬家三小姐。”

“喬三小姐?她怎麽會……她沒去其他地方逃難麽?”

“哎,”那人嘆息,“昨日,一個日本仔去博濟醫院想搶女病人去當慰安婦,被在那裏幫手的喬三小姐開槍打死了一個日本仔,但她也被他刺傷了,今日早上好像沒挺過來,在醫院裏咽氣了。”

“這些殺千刀的日本仔!”

……

他們咒罵着,漸漸走遠了,只剩下朱魚呆怔在原地,連眼睛都忘了眨。

她忽地突兀笑出來,雖然她也并不曉得,那聲笑意味什麽。可能是怒極反笑,可能是感懷喬蕙琪能與郭蔚榕重逢了。

可能什麽都不是,只不過她若再不笑一笑,她就撐不住了。

“能向前走,就千萬別再回頭。”

她好像聽見喬蕙琪在她身後,又說了一遍這話。

于是,她抹幹了眼淚,一人将那艘花艇推入江中,喊所有歇息的女人們上艇。

一年有餘未劃過船,船釘生了鏽,船槳結了蛛絲網。小船從未承受過這麽重的重量,吃水吃得很深。

朱魚劃着槳,它在水中弱不禁風地挪移着,抖抖索索地往遠方駛離去。

船上的女人抱在一起瑟瑟發抖,以抵禦船裏濕寒的潮氣。

中間,希希将嬰兒交給了她,和她換了把手,替她劃了一會兒船。

朱魚看着大汗淋漓的希希,瘦弱得與當年來廣州城的她并無兩樣,才恍惚間想起,希希今年也整好14歲。

從郭公館出來,一路行至這裏,朱魚一直都很警惕,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她只是恍惚了那麽一須臾。

可就是在這一須臾間,一架日機急速地飛駛過白鵝潭,在她們頭頂上方投落下一顆炮彈。

“小心!”

朱魚的腦子還在混沌,整個人卻已經飛身撲了過去,将船頭的希希推開了。

猛烈的爆炸聲響起,激起幾米高的水花,迅疾地噴射開來,四散着分成無數波水花,拍打向她們。

她們的花艇雖未被炸彈砸中,船頭卻被炸彈激起的餘震撕扯下來,和船身分為兩半。

朱魚掉在了水裏,用手極力攀住裂縫的邊緣,讓剩下的船板保持着平衡,未被水花掀翻。

敵機扔下這枚炮彈,就拍拍屁股走了,轟隆隆的聲音也逐漸淡去。

希希驚慌了片刻,立即緩過神來,轉身看見了在水裏撐着船的朱魚。

她完好無損,可朱魚頭破血流,氣息奄奄地攀在船邊,虛弱地喊她的名字:“希希,過來。”

“小魚姐,小魚姐!”希希啜泣着,手腳并用地爬到她身邊,拉起了她滿是水漬的冰涼的手,“上來,你上來!快上來!”

朱魚拉住她的手,可膝蓋剛觸到破碎的船板,整個船就往下沉落。

被炸掉船頭的船,已然承受不了這麽重的重量了。

朱魚見狀,動了動身子,主動從船板上滑落進水裏。

喉中湧起腥甜的血漬,嗆得她咳嗽個不停,希希着急忙慌,哭着去拍背給她順氣。

她停下了咳嗽,可是視線也模糊起來,讓她明白,她已支撐不了多少時間了。

“希希,你聽我講。”朱魚緊緊抓住希希的手,力道之大,讓希希的手上瞬時出現紅痕,“這船上,就只有你一個人沒受傷,只有你一個人有力氣劃船。我們已經走到這裏了,只要往西北一直劃,一直劃,就劃到岸了。只要下岸了,你們就安全了。”

“我做不到,小魚姐。我做不到。”希希哭成了淚人一般,抽抽搭搭,“我一個人都活不下來,更別提帶着她們,更別提帶着這個孩子。”

“如若不是你,他早就死了!他是你撿回來的,你已經救了他,你本就做得到!”朱魚不顧自己垂危的身體,向她嘶吼着,“活下來,活下來,一定要活下來,用盡一切方法活下來!”

她擡起滿是血污的手,去給希希拭淚,自己卻哭了:“我曉得,這很難。我14歲我姆媽被騙來這裏的時候,我跟着她一起過來,也險些以為我活不下去了。可我卻活到了現在,活到了現在的這一瞬。”

她喘息了一口氣,将郭阡說給她的話,又說給希希聽:“命從來都攥在我們自己手裏,不管是寺廟裏的神佛,還是教堂裏的上帝,都救不了我們。只有我們自己,才能救得了自己。”

“答應我,不到最後一刻,都莫要放棄,盡你所能,活下來,也幫她們和他活下來。”

希希抹着眼淚,心知這已是朱魚在生命之火将熄前最後的囑托。她不能讓她臨走時還放不下心,便連連颔首,告訴她:“我答應你,小魚姐,我答應你,我什麽都答應你。”

朱魚将無名指上的紅寶石戒指使勁摘下來,塞到希希手裏:“上了岸,拿去當錢。小心些,裝也要裝得老道些,莫要讓人壓了價。”

希希攥緊了戒指,泣不成聲:“小魚姐……”

“還有,我們好像一直沒給他起名字。”意識有些模糊了,朱魚艱難地擡眼,望了一眼那個在另一個女人懷裏睡熟的嬰兒,“就叫他郭燃罷,一把燃盡黑暗的燃。”

“好,我知道了,小魚姐,小魚姐……”

希希哭得倒嗆起來,眼皮也紅腫不堪。

朱魚曉得不能讓她再哭下去了,狠下心來,用最後的力道,咬緊牙關,死命地将船推走。

反作用力震開了她,讓她以更快的速度,孤零零地離開了她們。

她看見她們都在為她哭泣,想要喊她們別再哭了,要留着體力,繼續逃難。

可她已說不出話來了,只覺得身體像灌了鉛一樣重。

她綿軟地在水裏沉沉浮浮的,随波逐流,也無力地耷落下眼皮,卻無意間瞟見了漂浮在她身旁的那尊洪聖大王像。

風一吹,水波泛動起來,将那尊說靈驗也不靈驗,說不靈驗也偶爾靈驗的塑像被水波推送到了她懷裏。

她曾向它許願,要在廣州看見雪,它應允了。

她曾向它許願,讓郭阡平安回來,它卻未應允。

這一次,她緊緊抱住了它,向它最後一次祈願:唯願來世,重逢相識,相守一生,白首不離。

她凝視着洪聖大王,見它好像眨眼沖她笑了一下,默許了她臨終前的最後一個願望,她才放心地阖上了眼。

閉眼前的最後一秒,她看見了郭阡。他身着軍綠夾克,駕駛着飛機,在漫天飛雪裏,從天而降,直到降落在她面前,向她招手而笑,笑容與他們初見時那般恣意張揚:“小魚兒,我飛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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