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Chapter 52

梁以霜一直認為,回憶起來當年那段往事,不論是她自己還是梁淑玉,都應該是帶着歉疚的。

可似乎個體對于同一事态的選擇也會略有差異,父母這一代人是不願意承認錯誤的一代人,因此梁淑玉多年不變地堅守着對沈辭遠的嫌惡,或許直到死也不會消除。

梁淑玉對沈辭遠的厭惡其來有自,應該追溯到梁以霜和沈辭遠剛在一起的時候。

時間點回到那個清純躁動的告白夜,晚風與海風齊作,少女單薄的T恤短褲也染上不輕不重的一層暑氣,脖頸被蚊蟲叮咬微微泛紅。

那天梁淑玉輪夜班,天亮才能下班,沈辭遠的爺爺奶奶于兩天前跟了個旅行團到雲南旅游,沈辭遠這幾天都是一個人住。

天時地利人和,淩晨三點多鐘的街道旁,他主動邀請梁以霜跟他一起回家。

還記得在沈辭遠說出這句邀約之後,梁以霜毫不客氣地對着他的頭就是一掌,實話說沈辭遠并不喜歡被人打頭,或者說大部分人都不喜歡,可是梁以霜打他他一點也不生氣。

梁以霜罵他:小流氓。

沈辭遠喊冤:梁以霜,你想什麽呢?

那時候的梁以霜還抑制不住在喜歡的人面前害羞,也有小女生的內斂與含蓄,紅着臉瞪他半天也講不出口她內心對他的猜測。

沈辭遠也臉紅,為體會到梁以霜的想法而羞恥,手心已經都是汗,還是鼓起勇氣伸過去牽住她的。

少年少女回避彼此的視線對峙着,直到沈辭遠先忍不住,磕磕絆絆地解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想你家裏只有你自己,我家裏也只我自己,我們兩個一起……還能做個伴兒。

梁以霜擡頭,在月色與路燈下一雙大眼睛緊緊地盯着他:萬一你不老實呢?

沈辭遠急得不行:你想哪兒去了?當然是你睡我房間,我睡我爺爺奶奶房間!你把門鎖上,我把鑰匙交你手裏,我怎麽不老實啊,半夜撬鎖嗎?這都三點多了,再不回家天都亮了……

她抱着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跟沈辭遠回家,即便日後交往了幾個心口不一的男朋友後知道了一些男女交往的定律,比如男生說睡素的就只是說說而已,他們壓抑不住另一番目的。

可沈辭遠并非如此,沈辭遠是她邁向心理上的成熟之前最後的一片赤忱之地,永遠不會被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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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半個夜裏,她睡在滿是沈辭遠氣息的床上,孤獨又心動,始終難以入睡,挂念着隔壁房間裏的那個男孩。

男孩同樣挂念着她,為剛剛兩個人關系的巨大改變而亢奮,惴惴不安地想要靠近她又不敢。

梁以霜每次回想起來睡在他床上的那一夜,在沈辭遠去世後的多年裏一次次回想,都十分感念他在天将大亮之時發過來的那條短信。

沈辭遠問她:霜霜,你睡沒睡?

原來另一個房間裏的他也同樣難眠,梁以霜摟緊被子偷笑,回複他:沒有。

很快傳來敲門聲,咚咚作響。

她又提起一根弦問:幹什麽?

沈辭遠問:我可不可以進去?我們說說話。

她懷着也許被這個男孩蒙騙的心理開門,有時候愛一個人很深就會甘之如饴被他欺騙。

可沈辭遠不會騙她。

兩顆心小心眷戀地拽着天光想要它慢一點破曉,男孩女孩衣着整齊,在夏夜裏相擁而卧,空調被再薄也還是悶出汗珠,可誰也不願意脫離開彼此的懷抱。

明明他說要進來一起說說話,可很快兩個人都昏昏入睡,彼此交融着呼吸——那是她第一次躺在一個男孩懷裏入睡,那也是他第一次抱着喜歡的女孩安眠,前路的光一片靜好。

梁淑玉六點半下夜班,七點左右到家,他們兩個睡得太晚,醒來的時候發現時針走過了數字6,分針幾乎與之重合,心裏大叫不好。

兩個人倉促地起床、換鞋,甚至來不及洗把臉漱漱口清醒,梁以霜頭發微亂,和沈辭遠手牽手奔着公交車站跑去,趕上最近的一班公交坐下後狼狽地相視一笑,直到那一秒都好得不像話。

下了公交後依舊是一路小跑,沈辭遠親自送她到單元樓下,離七點鐘還有十分鐘的空隙,他那一刻也許在想要不要吻他新鮮上崗的小女朋友一下。

沒想到那天梁淑玉搭同事的順風車提早到家,恰好捕獲這對依依惜別的小情侶。

那就是梁淑玉對沈辭遠厭惡的起始。

她打遠處看到梁以霜和一個男生站在一起的時候其實做好了他們在戀愛的準備,她的女兒已經年滿十八歲,高考百分百會取得優異成績、前途無量,絕對不會重蹈她的覆轍,她應該放心。

可走近後率先看到的是梁以霜破爛的領口、泛紅的脖頸,還有沒來得及打理的長發,花樣年紀的少女雙頰紅撲撲的,在看到母親靠近的一瞬間如同受驚的山雀掙脫開沈辭遠的手,沈辭遠挂着燦爛的笑容,其中夾雜着少年眉眼裏不自知的驕傲與意氣風發……

梁淑玉瞬間震怒,蠻力扯過了梁以霜,用敵視的眼神向沈辭遠質問:你是幹什麽的?

梁以霜先說:媽,他是我同學。

沈辭遠笑着跟梁淑玉打招呼:阿姨好,我叫沈……

梁淑玉掐着梁以霜胳膊上的嫩肉,打斷了沈辭遠的自我介紹,轉頭逼問梁以霜:你昨晚在哪睡的?

梁以霜愣住,半天答不上來。

那天分開得很不體面。

沈辭遠被趕走,梁淑玉扯着梁以霜進家門之後爆發争吵,是梁以霜記憶裏梁淑玉打她最狠的一次,清楚看得出梁淑玉的憤怒程度大過于她年幼時不懂眼色地提起父親的每一次。

梁淑玉始終在逼問:你昨天跟他回家了?你整晚跟他在一起對不對?!

梁以霜最後被逼無奈,第一次反抗梁淑玉,她哭嚷着對梁淑玉說:我是跟他回家了!我跟他睡在一起!可我們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做!

她還沒說出口“我們甚至都沒有接吻”,撲面而來的是梁淑玉更狠的責罵與毆打。

實際上梁淑玉下手并不重,旨在讓梁以霜長記性,沒多久她就停了手,坐在沙發一角和梁以霜的哭聲重疊。

那也是梁以霜第一次看到梁淑玉哭,确切地說是痛哭,夏日裏無限燥熱,無法正常溝通的母女倆淚水汗水交疊打濕鬓角。

梁淑玉半天說不出口,都是梁以霜在很久以後的日子裏才獨自開悟:梁淑玉比之她同學的父母都年輕太多,算起來十八歲就生下梁以霜,她又從小沒有見過父親——也許媽媽是愛她的,媽媽不想讓她走自己走過的老路。

可十八歲的梁以霜沒辦法理解梁淑玉,她認為梁淑玉蠻橫專治、不信任自己,甚至還有暴力傾向。

兩個人的争吵戛然而止,又誰也不理誰。梁以霜在給沈辭遠發短信報平安之後埋頭一覺睡到下午,睡醒後發現床頭放着一杯水,還有一張只有一粒藥的鋁箔塑料板。

她一開始滿腦子疑惑,直到看到塑料板的背面寫着“毓婷”,就算沒見過真正的避孕藥,她也看過廣告,立刻漲紅了臉。

藥被她丢進了垃圾桶裏。

有沈辭遠在的日子裏,梁以霜整個人驕傲得不像話,梁淑玉不信任她,她也不解釋,而是選擇和梁淑玉冷戰。

直到吞吞吐吐地和沈辭遠說了那天的事,沈辭遠好一通開解她,她才肯走出房間和梁淑玉一起吃晚飯。

冷戰的時候都是梁淑玉先吃完她才出來,默認收拾餐桌和洗碗的工作由她來做。

她主動心平氣和地跟梁淑玉解釋:我那件T恤穿太久了,洗衣機攪得領口有點脫線,脖子上也不是你想的那種東西,我半夜跟他一起去……看海,不知道被什麽蟲子咬的,撓紅了就那樣了,我們真的什麽都沒做。

梁淑玉依舊低頭吃飯,聞言只嗯了一聲表示聽到,可眼神裏的不相信顯而易見。梁以霜梗着一股勁,在梁淑玉的沉默之中好像鴕鳥又縮回了頭,決定明天見到沈辭遠要告訴他,不是她這個做女兒的不懂事,是梁淑玉太不講道理。

不講理道理的梁淑玉火上澆油,在梁以霜生悶氣的情況下輕飄飄地說:你和那個男生不要再來往就行了,媽媽是為你好。

她對沈辭遠第一印象太差,又因為偏見而不接受補救,只能僵持不下。

梁以霜則在心裏品味着那三個字——為你好、為你好,打着為自己好的旗號實行蠻橫的專治,梁以霜接受不了。

圍繞着高考放榜的那段日子裏,看似叛逆的梁以霜始終憂心的是家庭問題。梁淑玉不準她和沈辭遠往來,梁以霜只能趁着梁淑玉上班偷跑出去見沈辭遠,姜晴則做了很好的掩護。

而梁淑玉在捕捉到那麽一些苗頭後又少不了訓斥梁以霜,母女兩個互不相讓,家庭裏缺少另一個占據中立位置的調解員,矛盾無法解決。

直到八月溽暑。

西郊水庫周圍的管理是在沈辭遠去世之後才改進嚴格的,當年實在是松散,又因為位置有些偏遠,有一片淺灘很多人會去那裏玩水,還有不顧告示牌提醒依舊野泳的年輕人。

大多數還算老實,偶爾來幾個帶着盆穿着拖鞋洗車的,梁以霜和沈辭遠姜晴無意發掘了這處地方,天氣熱的時候來這邊打打水仗,一切都在安全範圍內發生。

出事的那天并沒有什麽先兆,整體平靜又平淡,最多是梁以霜和梁淑玉關系依舊僵硬,因此心情不算太好。

姜晴就算高考放假也要去跟老師學戲,于是乎只有梁以霜和沈辭遠,乘了三五站公交後步行到達西郊水庫。那天太熱,他們去的時候太陽還沒下山,周圍人并不多。

梁以霜無心玩水,坐在一側低矮壩坡上面搭着腿,和沈辭遠碎碎念梁淑玉有多過分。彼時沈辭遠信誓旦旦,他說:誰規定我就要人見人愛?阿姨不喜歡我只是暫時的,我對你好,我一直一直對你好,她肯定會看到的。

梁以霜看着他的目光沉靜如水、溫柔如水,她會算數,截止到當時為止。他已經對她好了十年。

沈辭遠繼續說:我兵檢過了,你就跟你媽說我是要去保家衛國的,她總會欽佩一下光榮的人民解放軍吧。我也不用她給我敬個禮什麽的,等我攢夠彩禮,把女兒嫁給我就行了。

她嘴上罵他“不要臉”,心裏說不出口的話是——她為了讓梁淑玉對沈辭遠改觀,早就說過沈辭遠要去當兵。可梁淑玉又認為沈辭遠學習不好,配不上梁以霜,總之就是印象越來越差。

沈辭遠說漂亮話哄她:我想過了,我要先保護你,再保衛國家。霜霜在我心裏大于一切,我可怕你哭了,你今後每一天都要開開心心的啊,知道嗎?不然我進部隊了怎麽放心得下你啊。

梁以霜故意說:人家不都是國家高于一切嗎,你這個年輕人滿腦子小情小愛,我看你就算去了也是要被開除的。

他用手邊撿的石子往水裏丢,力氣極大,打出一陣陣的水花。聞言笑得很深:這不是咱倆的悄悄話嗎?你還往出說,你可真沒情調,我不喜歡你了。

梁以霜說:你不喜歡我喜歡誰?之前打籃球給你送水的那個女生麽?

沈辭遠不急着解釋,滿臉無奈:那都高一的事兒了,你怎麽提起來沒完了?你看到這個小石頭沒有,就是你,把你丢進水裏涮來涮去,叫你再氣我。

她也撿起來塊石子跟他一起丢,語氣兇巴巴的:那我也丢你。

她不會打水花,丢進去的瞬間就掉在水裏,被沈辭遠嘲笑,兩個人本來想打鬧,還是沈辭遠把人按下,變成了手牽着手坐在那看夕陽。

明明是坐過很久的一處壩坡,明明從來沒有出過任何意外,卻偏偏在那一刻發生災難,降臨在梁以霜頭頂。

她腳下是雙沒穿過幾次的新涼鞋,價格低廉的鞋底材質并不防滑,無意中蹭到了水流邊緣在壩坡上生出的苔藓。

一瞬間的事,梁以霜倏地滑了下去,落水快到來不及尖叫,只記得伸直的手臂在消失于水面的一瞬間手掌被緊緊地攥住——是沈辭遠,堅定又決絕。

他們一起溺水,随波飄蕩,梁以霜不會游泳,沈辭遠會,用盡力氣拖着她往回游。周圍嬉鬧的人越來越多,沒有人聽得到他們兩個微弱的呼救,更別說梁以霜無暇呼救。

她每一次叫出“救”字之後就會溺回水裏,被決心吞噬她的水流先吞掉她口中的“命”字。

溺水的感覺好差,一輩子體驗那一次就足夠。不,一次都不要體驗,可能會永失去所愛。

也許直到沈辭遠斷氣的那一刻,他都堅定不移地認為能夠救下梁以霜,他們兩個一起平安上岸。

警車、救護車接連到來,還有姍姍來遲的梁淑玉,梁以霜身上披着陌生人覆上的毛巾,在傍晚餘晖之中瑟瑟發抖。

她和圍觀群衆一樣心系水面,焦灼張望着等待沈辭遠被救上來,直到被梁淑玉突然扯走,想帶梁以霜低調離開。

梁以霜哭着攥住梁淑玉的手腕挽留,顏面盡失,她一遍又一遍地說:媽媽,求求你……

她說:求求你讓我等他上來,媽媽,我求求你……

梁淑玉為她的哭喊覺得丢臉,周圍也有很多人投來目光,梁以霜腳上只剩一只涼鞋,濕衣貼在纖瘦的身上,狼狽至極。

梁淑玉滿心羞憤,低聲罵她:你還嫌不夠丢臉?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她被梁淑玉強行帶走,哭到聲嘶力竭,身後夜色初初降臨,人群擁擠,救護車的燈光持續閃爍,她第一次愛的男孩、最愛的男孩始終杳無音訊。

坐上回家的出租車時,梁淑玉還和司機因為梁以霜弄濕了坐墊而争執,梁以霜已經哭到失智,一顆心隆隆地跳個不停,跳到炸裂。

她一直喃喃自語,梁淑玉聽得到。

她說:媽媽,我恨你,我會一直恨你,我永遠恨你……

當晚的大洋彼岸,沈毅和戴梅訂最近一趟航班回國。

次日清早,沈辭遠死訊傳開,一片心碎。

很久之後梁以霜看過這樣一個說法,故事的女主人公認為,每個人、或是天上地下的每個生靈,都有着一段最好的時刻。而此後的數萬萬個歲月裏,不論笑與淚、苦與甜,最好的時刻都已經過去了。

逝水不可追,也無法追。

最好的時刻即嘉時,嘉時是和沈辭遠共同度過的那些歲月,造化誤人,誤了她的嘉時,又讓她再逢嘉時,再誤嘉時……

“你坐在紅色無邊的夢河,再沒有等來接你的我。”——旅行團&吳青峰《紅色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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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椰汁推薦給我的《紅色的河》,最近的碼字循環,也推薦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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