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收購安世(三)

幾天之後,正當不少人依然在為德國本土企業将收購安世的報道歡欣鼓舞時,那家汽車企業突然宣布,對安世不再感興趣,給出的理由是:經過謹慎評估之後,認為安世的運營具有不确定性。

人人都不知道,“運營具有不确定性”究竟是個什麽意思。淩思凡沒有替安世公布于衆,而是通過關系私下處理了這件事,而那家汽車企業也不打算節外生枝與安世徹底翻臉,因為根本沒有必要。

“總算讓它退後了啊……”淩思凡揉了揉眉心,給莊子非發了一條微信,“行了,謝謝,回來請你吃飯。”

還沒有半分鐘,莊子非就回道:“為了安世那個事情,我把工作給取消了,所以會直接回中國,今天晚上便出發了。”

“嗯?”淩思凡問,“工作不要緊麽?”

“沒有事的……”

“那麽,”淩思凡說,“一路小心。”

“……好的!”

一身輕松的淩思凡關掉電腦之後便走出了辦公室。收購的事重新展現曙光,他緊繃的神經又松弛了下來,連僵硬的嘴角也柔和了些。

公司司機将淩思凡送到了寵物醫院,淩思凡甚至對司機笑了一笑:“等我一下,馬上出來。”

“淩總,我會在馬路對面等,那家飯店門口,這邊沒有停車位了。”

“行。”

淩思凡雖然開車的技術不錯,但他平時上班都是司機接送,而他就在座位上面看一看書,或者處理工作,或者補一補眠,總之是不願意将時間浪費在無聊的開車或者堵車上。

由于心情舒暢,淩思凡看那只貓都細致了些。幫了他大忙的莊子非提出的要求就是看貓,淩思凡自然也不會拒絕。

兩周下來,它的精神又好了些。兩周之前,它的眼睛還只能眯開一條縫,大部分時間都緊閉雙眼。現在,它常常睜着眼好奇地觀望四周,身體明顯地溫暖了一些,呼吸也平緩了,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不再是之前那種急促的聲音——那時的它,仿佛正在節省一切動作,耗盡一切只為得到一些空氣。

“……”淩思凡看着它,覺得它就像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白紙一樣的嬰兒,不自覺地開始希望它能漸漸體會到美好的東西,否則,一直縮在原地瑟瑟發抖未免太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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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一直這樣真不太好。

而後,淩思凡突然意識到,莊子非看自己,大概就和自己看這只貓一樣。

感覺有點不爽。

也許因為被戳中了痛處,所以更加不爽。

……

就像莊子非所說的那樣,第二天的中午,他乘坐的航班就到達了北京。他提好了行李,在機場裏邊吃了一點點便飯,便乘出租車去了淩思凡公司。雖然是星期六,淩思凡還是在公司待了一天,他的時間表裏并沒有休息日這種東西。

見到莊子非後,淩思凡從座位上站起身,伸手拿了外套,開口說道:“走吧,昨天說了請你吃飯。”

“我們兩個就近用餐好了,然後我要到寵物醫院去。我給寵物醫院打了電話,對方說今天可以接走它。”

“行。”淩思凡答。

淩思凡請莊子非吃了法餐。餐廳距離公司不遠,位于某知名大飯店的一層。餐廳整體色調為紅,燈光有點昏暗,桌子之間隔得很遠,留給了客人充分的隐私。淩思凡叫了一份牛排,牛排鮮嫩多汁,連軟骨都似乎可以溶化在口中一般。他還點了一份帶油脂的鵝肝,鵝肝口感順滑,連着烤好的幹面包片一起送進嘴裏非常美味,莊子非一個人就吃了四分之三。此外,還有帶一點焦黃的新鮮牡蛎、被填進煮雞蛋中的蟹肉,以及一瓶價格不菲的紅酒,莊子非喝得臉上紅撲撲的。

兩個人從餐廳出來後才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天上下起了霏霏小雨。雨絲很細,在半空中飄蕩,不細看看不清,還以為外面有一層薄霧,空氣裏有一種很清新的味道。

“思凡,你先走吧。”莊子非提着一個行李箱,說,“我從機場直接來的,只能打車去接貓了……可是現在下起了雨,不知何時才能攔到出租車了。”

“你還要去寵物醫院?”

“對呀。”

“……”淩思凡嘆了一口氣,“我送你吧。”

“……咦?!”

淩思凡又重複了遍:“我送你吧。”

“思……思凡……?”

“這應該的。”剛剛才承了那麽大的情,淩思凡對莊子非顯然耐心了許多。

……

就這麽着,認識十幾年來,淩思凡第一次踏進了莊子非的家。

一進他的家門,淩思凡腦袋就麻了一下,腦海裏只有四個字在飄:兔子王國。

莊子非家樓梯兩側整整齊齊地擺放着兩列兔子毛絨玩具,每個臺階上面兩個,長得全都一樣,是兔子衛兵的造型,持着步槍相對而立,統一朝向樓梯中間。莊子非每天從樓梯上去,都會接收到假兔子們的注目禮。

又看了看其他地方——還有一只兔子大管家正靠着沙發的一只腳,站在沙發、牆壁和地板三者的結合處,另有一只兔子廚師坐在在餐廳的凳子上。

主卧裏的床單、被罩,也是動物圖案。

淩思凡:“……”

“啊,那個……”莊子非的耳朵尖紅紅的,“這……這些是我中學時候買的,把家布置成了兔子王國……我主要是已經很習慣了……也沒有想到要特意收拾……”

“……沒事。”淩思凡想起來,身邊這是一個到了高中還在積攢動物橡皮的人。

莊子非又說道:“貓窩我已經買好了,貓爬架、貓食盆、貓砂盆、貓玩具什麽的也買好了,等它好了就可以用。”當時在寵物店門口結賬時,收銀員看着一大堆商品,而且還全是價格最貴的,笑了笑說:“你的貓一定會是全世界最幸福的貓。”

莊子非一邊說着,一邊将貓放進貓窩,然後伸長脖子湊近了看。莊子非想摸它,可它明顯只看着淩思凡——想想也是,從它能睜眼睛開始,看見的就是淩思凡。

“思凡,它喜歡你。”莊子非其實有一點受挫——他平生第一次勾引貓貓失敗。

“……”可我不喜歡它,淩思凡想。

“你滿足它一下,行麽?摸摸它的腦袋。”

“……”它都這樣子了,是不好太過分。這樣想着,淩思凡伸過了手,長出了一點貓毛的小黑貓立即伸出一只爪貼上,好像這樣才能安心。

“它第一天回來,之前都在醫院。”莊子非又說,“我去拿相機來,給它拍點照片。”

淩思凡應了聲。

然而……當莊子非拿出了他比較喜歡的尼康D3走回到客廳時,卻正好看見淩思凡站在窗前的陽光下。雨後天空一碧如洗,魚鱗似的灰白早已消褪,太陽重新挂上天空,溫暖卻不炙熱的陽光将淩思凡的頭發和睫毛都染上了一層柔和的色澤,令他顯得并不似平常一般地難以親近。

莊子非喉嚨裏發出“咕”地一聲,然後,他鬼使神差般地舉起了尼康D3,手指似乎都有點抖,指尖冰涼地選擇了他想要的光圈大小以及快門速度,緊緊屏住呼吸對着那的人的眼睛對焦,緊張得心髒仿佛都要從胸腔跳出。他想要快一點,又不願意草草了事,每一秒鐘都很漫長,做賊一般。最後,當他終于穩住雙手,并且确認了淩思凡的眼神無比清晰時,才輕輕地按下快門,耳朵裏聽見了很熟悉的“咔”地一聲。

聽見這個聲音,淩思凡擡起頭,問門口的莊子非道,“拍了?”

“嗯。”

“我看一眼?”

聽到這個要求,莊子非吓得差點跳起來:“不行!”這種事情太變态了,一定會被扣掉一百分的。

“嗯?”淩思凡有點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不、不提這個。”莊子非走到了貓面前,十分生硬地岔開話題,“也不知道它何時會好呢?”

“這種事我就更不清楚了。”

“唔,”莊子非又若有所思地道,“它以前經歷了很不好的事情,我想要加倍對它好,讓它經歷到一系列幸福的事。”它直到現在依然很虛弱,無法站起來走,臉上還有個猙獰的傷口,那是醫生将膿液用水沖出後留下的,也不知何時才能夠愈合。

莫名地,淩思凡又有焦躁。

莊子非對自己,只是覺得可憐?

“你真是個好人。”淩思凡皮笑肉不笑地問道,“你對我也是這樣的感情?”

“哈?”

“……”說完,淩思凡也後悔了。

“怎……怎麽可能!”莊子非急了,“如果只是那樣,我就不會做奇怪的事了!”

“……奇怪的事是什麽?”

“沒什麽……”就是,喜歡你,崇拜你,心疼你,想親你,想舔你,想抱你,貫穿你,融為一體,永不分離。

“……”

“思凡,我沒有那麽傻。世界上不開心的人多了,我能分得清對你和對別人的不同。”

“……”淩思凡裝作沒聽見,開始專心地逗貓了。

“我去給你弄點吃的。”莊子非覺得有一點沮喪,于是找了個借口想離開。

“嗯。”

問錯話了……淩思凡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究竟在幹什麽。确認莊子非的感情又能怎樣?他是永遠都不可能回應對方的。淩思凡其實早就感覺到了對方的心意,只是裝作不知。

他永遠都記得十三歲的那年,母親信心滿滿地請求自己的姐姐每天去醫院送一次飯卻遭到拒絕之後,母親用毛巾捂着臉嚎啕大哭的樣子。當時,姨媽對母親說,她家離醫院太遠了,她最近腿有一些疼,不方便擠公交,叫母親自己訂醫院裏面的三餐吃。那些飯非常硬,菜也都很難吃,治療中的母親因為毒副作用總是覺得反胃,吃不進去,瘦得厲害,每次都要向淩思凡抱怨姐姐。

在母親去世前,她也對自己說,住舅舅家就行,舅舅舅媽會對他好。可實際呢?他只在舅舅家住了兩個來月便被舅媽送到別處、從此颠沛流離,如果母親在天之靈知道這事,怕是又要大哭一場。

親姐妹、親兄妹都是如此,更不要指望別的什麽人了。窮到極點之後,很快,淩思凡的幾個朋友也不願意叫淩思凡出去玩耍了,因為帶着淩思凡就意味着無法按照他們的喜好消費,所有人都只能玩兒便宜的。那幾個人越來越近,淩思凡能明顯地感受到被疏遠了。失去了母親、又被親戚嫌棄的那一小段時間,淩思凡其實将感情都傾注到了朋友們身上、希望從對方身上得到些許的慰藉,然而,雖然朋友們都安慰了他,被疏遠這件事卻是無可挽回。

淩思凡覺得,姨媽、舅舅、朋友……其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畢竟誰也沒有義務幫助他們母子兩個——幫了他們需要感恩,不幫也是正常的事,淩思凡很能夠理解他們。那一切的失落、痛苦,只是由于情感作祟。只要去除那些預先設想,也就不會覺得受到傷害。

因此,這十五年來,淩思凡從來不指望他人,只敢相信利益羁絆,不敢相信什麽感情。在他看來,相信感情是世界上最最危險的投資,那意味着自己主動展示弱點,同時給與了他人傷害自己的權力,而一切的根據,就是“我猜,他不會使用這個傷害我的權力”,簡直莫名其妙、毫無道理、毫無邏輯。通過其他方式就可以拿到的東西,為什麽還要冒這種高級別的風險?

淩思凡不會接受任何人,因此,他很後悔剛才問莊子非的那句話。

正亂想着,莊子非便又走進了屋子,手裏提着一袋東西:“思凡,我家只有這種袋裝的小胡蘿蔔了……你要吃嗎?”

“不吃,”淩思凡好像有點跟自己置氣似的回答,“我又不是你們兔子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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