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安幼輿慘白着一張臉靜靜躺在祭臺一樣的桌子上, 全然不見了剛才在聚光燈下的談笑風生,對于剛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強求來的,終究要物歸原主。”
安幼輿本就是一副早殇的命格, 卻被紫晖逆天改命,用幼魚的命去填了他的因果,多偷生了三載光陰,紫晖已經付出了代價, 現在該輪到安幼輿了。
沈亦棠微涼右掌緩緩印在安幼輿撕裂開的心口, 柔滑如水紅芒照亮了整間卧室。
安幼輿胸膛亮起了無數繁複的紋路,交織在一起抵抗着紅芒的侵入,初時還能稍稍分庭抗禮,随着金色紋路被磨滅的越來越多, 反抗的力量越來越微弱, 最終随着‘咔嚓’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響,金色紋路完全消失,本該屬于幼魚的心髒第一時間脫離了安幼輿胸腔。
心髒脫離的瞬間,安幼輿便和地上的紫晖一樣,失去了所有生機。
只不過和紫晖不同的是, 一道淺淺淡淡的‘影子’緩緩脫離安幼輿逐漸冷硬的身體, 漂浮在祭臺上,迷糊的瞅着四周, 好像還沒有搞清楚眼前的狀況。
像他這種新生的鬼魂, 尚且還不能稱之為真正的鬼魂, 因為‘人氣’還沒有消散幹淨,意識也是模模糊糊, 碎片化的,因此,這幾天他會在記憶最為深刻的幾個地方徘徊,直到七天之後人氣散盡,這時候就會有這一片兒的鬼差過來接引他回冥界,盤算功過,安排往生。
幼魚的心髒散發着濃厚的生氣,緩緩漂浮在沈亦棠手掌心上,像是找到了港口停泊的小船。
溫熱的感覺持續不斷的從掌心上方傳來,随着一下又一下跳動,種種難言的情緒順着手掌心傳遞到沈亦棠心頭。
……
幼魚的娘是大山裏飛出去的金鳳凰,是小村子裏考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還記得拿到錄取通知書那一天,流水一樣的席面從村頭擺到了村尾……
本來是天大的喜事,可沒多久就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不到半年,幼魚的娘就回了老家,家裏老兩口對于女兒回家的原因閉口不言。
以前最喜歡到人堆兒裏坐着談笑風生的老爹,現在整日愁眉緊鎖,手裏總有幹不完的活計。
山裏的風在他臉上犁出一道有一道溝,不過比起他鮮血淋淋的心,說是滄海一粟也不為過,老爹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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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沒藏住,第二年盛夏的連陰雨天裏,幼魚降生了……
民風淳樸的大山裏,對于這種事情最為看重,雖然每日緊閉房門,可流言蜚語還是從門縫兒裏,煙囪裏,無孔不入的飄進了幼魚家……
老爹要強了一輩子,一個沒撐住病倒了,這一病就是半年。
半年蝸居病榻,最主要的還是過不去心裏那道坎兒,老爹還算硬朗的身子骨被折磨的油盡燈枯,也是在一個連陰雨天裏,撒手人寰。
在老爹走後,老太太沒堅持半年也跟着去了,只留下一個一言不發的娘,還有剛剛一周歲的幼魚。
雖然幼魚已經一周歲,可看起來和五六個月大的嬰孩差不多大,哭起來小貓兒一樣,沒有氣力的很。
自從幼魚降生之後,他娘從沒有看過他一眼,就算是他躺在冰涼的炕上,身子被凍的青紫,嗓子哭出血跡,他娘也沒有看他一眼,甚至姿勢都沒有換一下,繼續直勾勾的盯着斑駁的牆壁。
“我說小月,這可是你的親骨肉,別人看不起他,你是他娘啊,你怎麽能不管他?”
小月,也就是幼魚的娘,根本不屑争辯,或許她根本沒聽到隔壁大娘在說些什麽……
“唉……”
大娘嘆了一口氣,也不準備在說什麽,畢竟連親生父母喪事都不露面的人,你能指望他有多少人情味兒?
“乖乖哦,奶奶給你炖了米湯,咱們不哭了哦。”
隔壁大娘抱起幾乎□□在炕上的幼魚,卻被包裹幼魚的小被子涼的一個瑟縮,這麽陰冷潮濕的東西怎麽能給孩子用?
大娘脫下自己的棉外套,裹在小幼魚泛青紫的身上,頂着風雪回到了自己家。
“你個死老太婆,家裏糧食多的吃不完了是不是?”
已經鑽被窩的老漢兒看到大娘抱回了孩子,臉色刷的變了,也不管是數九寒天,赤身裸體就下了炕,想要搶過幼魚。
“那我也不能看他餓死,孩子可沒什麽罪過。”
火盆裏溫着濃稠的米湯,小幼魚應該是餓極了,生生吃了一小碗,大嬸沒敢多喂,害怕小幼魚吃太多不舒服。
“你給我消停兒的,我的事兒你少管!”
不理會抽風的老漢兒,大嬸見幼魚吃飽睡着了,把孩子放在自己被窩,拉燈睡覺,完全不敢還晾在一邊兒的老伴兒。
就這樣,幼魚算是在大嬸兒家安頓下來,過了幾年安生日子,雖然村子裏的小孩子不喜歡和他一起玩兒,還叫他‘野孩子’,‘小雜種’……
幼魚到六歲一直沒有名字,還記得是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午後,一群坐着汽車的人,來到了大嬸兒家,留下了一大筆錢兒,說是幼魚的爸爸來接他回家,大嬸兒連幼魚最後一面都沒見到,眼前就只剩下一排黑色尾氣。
希望他爹能對這個苦命的娃兒好一點吧……
“哎呦!老婆子,你快數數這是多少錢兒,我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麽多錢,沒想到這個孩子還挺值錢……”
大嬸兒沒有理會老伴兒貪婪的嘴臉,轉身進了耳房,拿起還差最後幾個針腳的小褂子,一針一線縫上了最後一個扣子。
另一邊,不知道坐了多久,幼魚終于下了車,然後被像提溜小雞仔兒提溜起來,洗洗涮涮,被換上了一件幹淨的衣服,然後就被帶到了安老爺面前。
整個過程幼魚沒有絲毫哭鬧,安安靜靜乖乖巧巧的樣子,讓給他洗澡的女傭下手的力道不自覺輕柔了好多。
“這是你爸爸,媽媽,還有哥哥,還不快叫人?”
帶他來的老嬷嬷親切的指着坐在椅子上的三人,向幼魚殷切的介紹,放在他腋下的手指收緊了幾分,‘提醒’他叫人。
“不急,張媽你先下去吧。”
安太太看到幼魚的瞬間,眼睛就亮了,若不是顧忌着在傭人面前的儀态,估計會直接跳起來吧。
“紫晖大師,您快瞧瞧!”
站在一旁的鷹鈎眼老人聞言走上前,在幼魚身上不停摸摸索索,好似在探尋什麽。
幼魚雖然害怕,可依然沒有出聲。
“甚好,不過……”
“不過什麽!您開口,只要您開口,我什麽都滿足您!”
安太太殷切的扶着旁邊的扶手站了起來,看向幼魚的眼裏好像有光。
“沒什麽大問題,就是身子太虛了,需要好好養一養。”
這倒不什麽大事兒。
安太太送了一口氣,有些焦急的握住了身邊窩在椅子裏的兒子的手,顫聲說道,“幼輿,你有救了,太好了……”
從始至終,端坐主位的男人都沒有開口,幼魚就被帶下去了,好吃好喝的養了起來,每日不知道要吃掉多少溫補的藥湯。
這一待又是兩年。
兩年中,幼魚吃喝不愁,全都是按照最好的标準,可就是不準他離開居住的小院子,一步也不行,其他人自然也不能接近,除了每日來的紫晖,兩年中他見得最多的就是安太太了,那個有些癫狂的女人。
兩年間,幼魚所說的話加起來不到五句,他時常有自己喪失了語言能力的錯覺,所以每天晚上會對着鏡子自言自語,起先還覺得有些奇怪,後來也就習慣成自然。
幼魚在小院兒居住的最後一天,那個自稱是他父親的男人第一次出現了,這是他第二次看到他,幼魚仔細的描繪着他的眉眼,他能清楚的從男人臉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你有什麽願望?”
“……我想有個名字。”
男人沉默半晌,“質本潔來還潔去,一抔黃土掩風流,何必呢?”
留下一句幼魚聽不懂的話,男人離開了,緊接着紫晖安太太帶着幾個人高馬大的人闖了進來,仍然像是提溜小雞仔一樣把幼魚提溜提來,扔到了一張冰冷潮濕的床上,旁邊還躺着一個人,正是張媽讓他喊‘哥哥’的人。
只不過他的狀況好像不太好,嘴唇都是青紫色的,怏怏的表情,就像大嬸兒家快要咽氣兒的大黃狗。
“你要幹什麽?”是安太太的聲音。
“打麻藥。”紫晖回答道。
“……打麻藥會不會影響效果?”
“自然是不打麻藥效果要好一些。”
安太太停頓了一瞬,接着風淡雲輕的說道,“……生挖吧。”
冰涼的撕裂感傳來的瞬間,幼魚便失去了意識,迷離之際,黑暗中的一切全都清晰起來,他能看清紫晖鷹鈎鼻上挂着的血珠兒,能看清安老爺吐出的煙圈,安太太慈祥的注視着他旁邊的位置,溫柔的說着,“幼輿,馬上就好了……睡一覺吧,睡醒了就好了……”
紫晖自然看到了幼魚離體的魂體,為安幼輿替換心髒的空擋,蘊含了十層力道的一巴掌把幼魚拍的四散而滅……
迷迷糊糊在黑暗中游蕩了不知道多長時間,被一股柔和力量吸引,四分五裂的殘魂緩緩出現在一株老桃樹下。
“知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胡亂闖進來,嫌命長?”
什麽地方?殘魂思考了半晌也沒想出個所以然,緩緩搖了搖小腦袋。
像是被他呆呆的動作取悅,沈亦棠莞爾一笑,暗色的胎記在月光下更加明顯。
“那你叫什麽?”
叫什麽?
腦子裏忽然靈光一現,殘魂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幼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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