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傅小八到了蛟族才知道, 小時候哥哥對自己說過的很多話,并不僅僅只存在于故事中。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此話不只是人對妖的厭惡, 還有妖與妖之間的相互不待見。

只是傅小八不明白, 為什麽總是有人要對沒有任何威脅性的旁人帶有莫名的惡意,她分明只是跟在曲臨煙身後,連話都沒有說上一句。

一路上, 曲臨煙早就看出了傅小八的悶悶不樂,卻一時半會兒不太能改變族人對外族妖精的排斥, 只得在回家後, 将她拉至夢中那個熟悉房間, 握着她的手,道:“蛟族與外界斷絕關系已久,外族妖精于他們而言算是敵人,尤其是狐鳥兩族, 這是舊時恩怨了,一時半會兒難以改變……但是你放心, 有我在,誰都不敢傷你,時間久了, 他們都會接受你的。”

傅小八聞言, 乖巧地點了點頭, 擡眼東張西望了一下,最後低頭無聲笑了笑。

曲臨煙見了,忍不住彎眉問道:“怎麽忽然笑了?”

“剛才一路,我都覺得挺陌生的, 但是這裏變化不大。”傅小八說,“像是回到夢裏了。”

曲臨煙低眉沉思片片刻,笑道:“你要喜歡夢裏的樣子,我就把它變回去,變得夢裏一模一樣。”

傅小八連連搖頭:“不用的,小黑,我知道從前的一切對你來說都是無形的壓力,我不需要你為我把什麽都變回從前的模樣,只要是你在的地方,我都喜歡。”

人間也好,妖界也罷,只要有你,什麽都是好的。

曲臨煙聽了,伸手輕輕捏了捏傅小八略顯稚氣的臉頰,溫柔道:“你身上傷勢未愈,一路上又沒怎麽休息過,趕緊睡吧。”

“還說我呢,你傷得比我重太多了。”傅小八伸手抓住了曲臨煙的衣袖,将她拉到了身旁,小聲試探道,“一起睡……會壓着你的傷口嗎?”

曲臨煙見傅小八一副就想和她一起睡的小表情,忍不住笑道:“那得看你老不老實了。”

傅小八聞言,忙小雞啄米似的點起了頭:“老實的!”

說着,幾小步跑到床邊坐下,雙手拍了拍床面,嘻嘻傻笑了兩聲。

“先洗漱。”曲臨煙提醒。

“哦哦……”傅小八委屈地站了起來。

洗漱過後,傅小八靠牆躺在了裏面,曲臨煙褪下外衣,也輕輕躺了下來。

兩人就這樣胳膊挨着胳膊,一起睜眼望着頭頂,一望便是許久,誰都沒能睡着。

過了好一會兒,曲臨煙忍不住側頭過來問了一句:“小八,睡不着嗎?”

傅小八輕哼了兩下,應道:“是睡不着,感覺腦子亂哄哄的,好像在想什麽,又什麽都理不清……人間有一個詞叫什麽來着,心亂成團?”

“你是不是想說心亂如麻?”

“對對,好像是這個詞。”傅小八有些不好意思地應着。

曲臨煙忍俊不禁。

傅小八癟了癟嘴,道:“小黑你呢?不也沒睡着?”

曲臨煙想了想,道:“我和你一樣,心亂如麻。”

“那你給我講故事吧?”傅小八說,“沒準你講着講着累了,我聽着聽着也就睡了。”

“那講什麽呢?”

“不然……和我講一講與你有關的事吧?關于蛟族,關于阿輕,或者那個叫相思的姑娘……我想了解你,我每一個都想聽。”

曲臨煙點了點頭:“那就一樣一樣慢慢說。”

“小八,你将我認作小黑蛇,是不是因為從來沒聽說過蛟族?”

傅小八眨了眨眼,道:“是啊,哥哥教我識過很多生靈,卻不曾提過蛟族。”

“因為蛟族封鎖于傷魂谷已久,外族不敢進來,蛟族也不會出去,對外界來說,我們就和不存在一樣。”

“為什麽呀?”

“蛟族少有族人閑散在外,大多只是留存于妖界傷魂谷,這其中不是沒有原因的。”

曲臨煙說,蛟族原本不是喜群居,多會挑選一方水域盤踞,惹得附近生靈紛紛遠離水源,敢怒而不敢言。

粗略算來,狐族統一妖界也有近兩千年了,蛟族卻一直不曾服從管治,甚至仍将許許多多弱小的妖精視為食物一樣的存在,和豬馬牛羊沒有任何區別。

蛟族生來強大,讓他們改變數千年來的習性,去和其他小族談什麽平等,他們也是不願的。

他們要自由,要不屈于人下,像過去的數千年一樣。

可如今的妖界之主也不是啥脾氣好的狐貍:“不服管?那就不是自己人了,沒什麽好客氣的。”

忽有一日,妖都百花谷傳出消息,往後各族領地再有蛟族作祟,只管放寬心了打,出了事狐族頂着。

從前那些弱小的種族并不敢為了偶爾一兩個族人的性命招惹整個蛟族,可如今有狐族撐腰,那些常年被蛟族欺負的小族一下硬氣了起來,制定了一個什麽“趕蛟計劃”,将分散盤踞于各個水域的蛟族打得頭破血流,紛紛逃回了傷魂谷。

許多在外受了欺負的族人鼻青臉腫、眼角含淚、咬牙切齒地望着自家族長,想要她為他們讨回一個公道。

曲慕輕為此獨自一人去了妖都百花谷,回來之時,帶了一個“好”消息。

蛟族中人可再次回到自己先前盤踞之地,但只能食未開靈智的畜生,不可再威脅妖精或是人類的安危。

曲臨煙記得,那一年她尚不足八百歲,那時蛟族的前族長,也就是她和曲慕輕的父親,恰因天劫之歲後的第七個百年天劫逝世。

那一年的曲慕輕僅有千歲,修為算不得高,便擔起了整個蛟族。

那時的曲臨煙也到了懂事的年紀,自然明白姐姐擔下的并不只是一個族長之位那麽簡單。

說好聽些,曲慕輕是當時蛟族的新任族長,說難聽些,曲慕輕不過是老族長沒培養好的繼承人,是族中一些人心裏那個言聽計從、指哪打哪的小傀儡。

正同如今的她一樣,除了口頭一句稱呼,再沒有分毫尊重。

這樣一個消息由她帶回,瞬間觸怒了大多族人。

于他們看來,妖精向來弱肉強食,蛟族以食人食妖滋補自身靈力的習性由來已久,怎能因外族一句話便說改就改?

“那時候,族人們口中可沒有一句好話,我聽了都替姐姐心寒。”曲臨煙說着,側過頭來,看了一眼枕邊的傅小八,忽自嘲地笑了笑,壓低嗓子,學着那群老頑固的模樣,陰陽怪氣了起來。

“要是老族長還在,絕對不會答應狐族這種條件!”

“狐貍是什麽弱小的畜生?怎麽也敢騎到我們蛟族頭上?”

“族長該不會怕了一只狐貍的威脅吧?”

“或許是受了狐貍的魅惑,也說不準呢?”

曲臨煙學得有腔有調,傅小八在一旁聽得是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側過身來,望着曲臨煙的雙眼,感慨道:“太過分了吧!那阿輕呢?她怎麽處理此事的?”

“她當時什麽都沒做,只由着那些族人鬧騰。”

“後來呢?”

“後來,族人一直聲讨曲慕輕,她卻什麽都沒做。我好奇地問,問她為什麽不解釋,不和他們講道理。”

“她是真的怕了麽?”

“當時她對我說了一番話,我至今都記着。”曲臨煙望着傅小八,心緒很是平靜,“她說,蛟族眼中弱肉強食的三界,從來都是蛟族強、外族弱。可千年萬年,世事變遷,族人們再怎麽不願,都得接受一個事實,蛟族大不如前了,能安穩過活,為何一定要與他人争個勝負呢?”

蛟族的衰落,并非是種族之力有所退化,而是整個蛟族高手匮乏、人心不齊的問題。

蛟族繁衍後代能力本就不強,族群數量越來越少,大多族人又常年四散而居,根本沒什麽凝聚力可言。更別提,數千年來,蛟族未曾有過哪怕一個能讓人聞之生畏的名字,外人憑何懼之怕之?

現實一向殘酷,越是弱肉強食的世界,便越是強者為尊。

約莫四千年前,一個來歷不明的神秘組織,僅憑五位頂尖強者,便擾得三界大亂,更殺了當年的妖界之主,使得妖界分崩離析近兩千年。

當時的魔族也曾出現過一位名震三界之人,靠那一己之力,擊散那神秘組織,更是統一了散亂上萬年的魔界各族。

這樣的強者,生來便是萬中無一,旁人若妄想戰勝,便如蚍蜉撼樹,可笑至極。

“那時她對我說,現下收複了妖界各族人心的那位,便是這般萬中無一之人,此人并不是如今的蛟族所惹得起的……自由的前提,從來都是足夠強大,蛟族早就失去沒有這樣的資本了。”

曲臨煙說着,自嘲地笑了笑,道:“當時我還不信,如今想想也是,父親天劫之歲後不過承了七次劫便氣盡而終。而百花谷中那位,如今都已五千餘歲,這歲數,換做尋常妖精,怕是連氣都要喘不順了,栖霞山一遇,我還差點命喪他手……”

“啊,原來你不是被哥哥打傷的啊?”傅小八一臉震驚。

“那只火雞?他憑什麽傷我至此?不就是仗着人多……”曲臨煙說着,看了一眼傅小八不滿的眼神,忙将語氣稍稍放尊重了幾分,“我是說,你哥他當時參與其中,不是以多欺少麽?若真來單打獨鬥,誰輸誰贏不一定呢……”

傅小八癟了癟嘴,将話題拽了回去:“那後來呢?蛟族為什麽會發展成如今這般糟糕的境況?”

“如今這糟糕模樣,已經要謝謝那位狐王高擡貴手了。”

曲臨煙說着,目光忽然迷離了起來,思緒似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她說,當時曲慕輕什麽都沒有管,就那麽靜靜看着幾個領頭的家夥帶着族人們大鬧。

當時,族中有這麽一個聲音,說老族長離世不久,繼任族長只是一個女流之輩,年紀尚輕,無所作為,膽小怕事,向狐族低了頭,讓整個蛟族都失了顏面。

這樣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有幾個牽頭人,便領着族中大多數血氣方剛的年輕族人離開傷魂谷,四下尋好的水域盤踞作亂,以此向狐族示威。

半年不到,他們回來了。

出去時倒是意氣風發,回來時卻是死傷慘重。

那些曾經畏懼他們的小族,如今有了靠山,再容不下蛟族于自己的領地肆意猖狂,他們不再是一團散沙,甚至各族聯手,追着那些蛟族殺到了傷魂谷外。

那些外族人于谷外大聲叫鬧着,要求蛟族于三日內交出所有外出作亂者,否則別怪他們不留顏面,直接沖殺入谷底靈洞。

起初領頭之人哭喪着臉來到了曲慕輕面前,希望她能出面解決這件事。

曲慕輕只反問了一句:“怎麽解決?把你們交出去?”

“族長不可啊,這幾乎是我們族中半數年輕族人啊!”

曲慕輕聞言,淡淡笑了笑,擡眼問道:“那有多少人願意站出來,随我一同出去,和外面那些異族拼了?”

一時間,衆人面面相觑,不置一言。

如今蛟族僅存的戰力,若真按曲慕輕說的做,只怕是一場困獸之鬥了。

沉默許久後,一人小聲道:“族長,此乃莽夫之舉……”

“是啊,我本與那狐王談得好好的,往後各族共存,相互尊重,是誰對我的處理不滿,先一步挑起了事端?如今我不過是以你們先前認可的方式處理問題,怎又責怪我在行莽夫之舉了?”

“這……”

“你先前将我說得那麽不堪,弄得我還以為,你真比我能耐許多呢。”曲慕輕語氣十分輕佻,每一句都令那人,以及前些日子随着那人外出作亂的族人感到羞恥難堪。

她說:“當初我答應了人家的條件,不足半月,你們便不顧我予他人的承諾,沖殺出去與人撕破臉皮,顯然沒将我放在眼裏。如今,一個個不知如何收場,倒是想起我了。”

許久沉默後,有人在許多憤怒的目光中跪下雙膝,用力扇起自己好幾個巴掌,悔道:“族長,我錯了,您大人有大量,替我們說說情吧……”

“是啊族長,您和狐王再商量商量,我們知錯了,再也不敢了!”

曲臨煙記得,那日曲慕輕高高在上,冷眼望着那跪地之人許久,輕笑了一聲,道:“這事,要我管也行,只是往後不該插手的事,便不要再插手了,犯過錯的人,不配。”

“記住,今日我能護你一次,往後,我便随時都能将你交出去,仇恨可不會輕易消弭,今日想殺你卻沒殺成之人,永遠都在你等你踏出傷魂谷。”

那一刻,不知多少曾在背後說過她壞話之人,都止不住心間一顫。

原來,那個表面柔弱的族長,亦有殺伐果斷的一面。

“後來,也不知她如何說服了狐王,狐族出面遣散了傷魂谷外圍堵的各族妖精,可從那日起,妖界也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外族私闖傷魂谷者,生死自負,凡是蛟族,若出傷魂谷,人人皆可殺之。”

曲臨煙說着,輕嘆了一聲:“所以,從那時起,蛟族中人便只能留在這片峽谷,這方靈洞了。”

“難怪……你在外的名聲那麽差,老闖禍是一回事,和你的種族也有一定關系吧?”傅小八問。

曲臨煙閉上雙眼,道:“無所謂,不在乎。”

傅小八沉默許久,道:“其實,我很難想象,你口中的阿輕,和我在夢中所見的阿輕,真是同一個人嗎?”

“這不重要。”曲臨煙搖了搖頭,苦笑道,“夢中不過是她去後一縷殘留的神識,裏面所封存的,只一些美好的回憶,那時我尚年幼,父親還在,我們都不曾肩負重擔……”

當年的她,和如今的她,又何曾像同一個人呢?

曲臨煙沉思片刻,輕聲道:“你所看見的,不過是那織夢者……想要留住的一片虛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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