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蕭索大漠裏的問定城,是吃喝嫖賭樣樣具備,十成的花花世界。

任它黃沙飛揚,城裏始終蒸騰着一股撩人萎靡的熱力。

高手出坑,追到問定城,乃八天後的事。八天無日無夜的趕路,讓他困倦地支不起眼皮,一進城,就窩在個僻靜的巷口,睡着了。

本次不幸,他沒能睡死,才合眼沒過多久,便聽到巷尾傳來許多零亂的足音。

“識相的把剛剛贏的錢交出來。”

“對不住,在下天性只進不出。”回答相當和平。

高手皺眉。

原來,這條巷的賭坊很多。

賭徒贏了大把的銀兩,出門遭人惦記是常有的事情。

高手在想清的緣由後,很有操守地起身,打算迅速離開這是非地。

誰知他剛挪開步子沒幾步,就聽見他身後有人招喚。

“喂!你幫我把這些混混打發走。”聲音甚是冰冷。

高手別過頭,看了眼被包圍在中間的人。

“叫我?”

“是。”

這哪裏是求救者的态度?高手當時劍眉豎起,問道:“我為何要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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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是個高手,因為我是個瞎子。”那人淡淡的口吻。

高手眯眼,湊近端詳。

陰暗的巷子裏,那人灰袍邪散,一股凄凄切切的淡然。活脫是工筆前,狼毫筆下,淺淺勾勒出雛形,似有若無,瞧不真切。

再看真切點,說話這主有雙細長的眼,灰色眼仁籠着一層霧,眸裏沉沉無光,好似周圍的一切能凝固在如斯眼底。果真是個瞎子。

正在遲疑,高手的肩膀被人一拍,帶頭的混混說話了:“要飯的,死一邊去,別多事。”

高手凝了凝神,是該怪自己穿得有點土,容易被人誤解。他默守着高手淡定的情操。

“你幫我打發了他們,我給你一囊袋水。”瞎子揚唇輕笑。

“瞎子你眼瞎,腦子也不清楚了?居然寄希望于一個臭要飯的。”

尾音落地,高手開始卷袖。

哎,入鄉随俗吧。在這裏,水比金子還貴。

少頃,在一片鬼哭狼嚎中,“臭要飯的”橫掃一片,展現出了精辟的武藝修為。

一陣風過的時間,将巷子裏所有叫嚣吹散。

從起勢到收勢,也就花了這點時間。

瞎子食指勾着水囊帶,背身而立。

水囊來回晃動,夾帶幾分置身事外的傲慢。

高手上前取了水囊,猛灌上幾口。

過瘾!多日的悶胸怨氣終是消弭不見。

“你看不見,又怎麽知道我是高手?”

“我瞎,但我不聾,我能聽。聽你的足音,就知你功力純正。”瞎子微笑。

高手鼻孔哼了聲,一副“算你識貨”的派頭。

“大俠功夫不錯,而我今朝賭運又好,不如你我合作一次。”

“怎麽合作?”

“我賭錢,你護航。贏把足夠逍遙一陣的錢。”

“沒空。”高手擦擦嘴,很酷地拒絕,他還有任務。

“輸了,算我的。贏的話,銀子五五分。”瞎子淺淺一笑。

高手的操守開始動搖。

今朝有酒今朝醉。

問定城“今朝”酒肆最有名,夜夜醉客如織。

“好酒!”高手換了一身新袍,單手提晃着酒壇。喝酒喝得舌頭大了一圈,說話也頂不利索。荒蠻之地,居然還有如此好酒,今天可算是來對了。

掌燈前,他已經醉了,有了錢他就愛犯賤,犯賤醉倒在“今朝。”

瞎子不答話,指尖撫着酒杯口,調子清冷,好似和周遭的甜酥味絲毫搭不上架。

“瞎子,你夠朋友,夠兄弟!”高手揚高酒壇,“我決定,交你這個朋友!對了,你叫啥?”

瞎子收斂笑容,沉了一記:“椴會。”

“我叫高守。”

“就叫高手?”瞎子訝然。

高手搖頭,清了清嗓補充:“高低的高,堅守的守。”

原來是這樣的“高守”。

不待椴會嗤笑,高守就雙手抱住腦袋,敘述自己少年時的凄苦經歷。

高家,本是支筆起名,書香門第。

守,意為信守。

因此,高守原本是個好名字,然而也不知道誰缺德,以訛傳訛,到最後居然傳出高家藏龍卧虎,能文能武,府有絕頂高手。

于是乎,在高守還在鼻涕流淌的年紀,高家就常常有人登門拜貼,送書挑戰。

到最後,江湖白道的,發現是場誤會,便擺出江湖再見一笑泯千秋的姿态,飛天遁走。高家也只有仰望新月,嘆息自己見首不見尾的命。

但是,如果遇到不講理的高手,高家也只好硬着頭皮,破財消災。

而從小便長得柔弱的高守更是倒了大黴,只要一出門口,就總會有壞小子将他一腳踹翻,繼而獰笑:“你不是高手嗎?倒是高一個我們瞧瞧啊。”

日子長了,誰也受不住。

去改名吧,詢問地水師,說不可不可,這名一改必是歹命。逼不得已,高守的爹一橫心,将八歲的高守送進了深山老林,學習武藝。

出門前,還讓高守跪祖宗牌位發誓,不成高手誓不下山。

椴會側頭,扶住高守的肩,低不可聞輕問:“你學的是……”

“你怎麽知道我學這個功夫?”高守吃驚地靠後。

“不是早說過,我兩眼看不見,不等于我聽不出來。你的根基純正得緊。”樓閣上燈光搖曳,投進椴會的瞳仁,卻更顯黯淡,“如今終于功成名就了?”

“功是練成了,名嘛,還要看皇上交代的任務完成得了嘛。”

“什麽任務?”椴會支頤,漫不經心。

“監視個叫莫涯的人。”高守這一醉也沒了遮攔。

話音剛落,正對高守的雕花木窗,倏地洞開。風沙呼嘯撲面,高守感覺眼前憑空突然出現一物,飛沖過來緊緊地罩裹住自己的臉。

他“啊”地大叫一聲,驚斷了樓閣的樂聲。

一旁的椴會連忙伸手摸索地把高守臉上的東西取下,“別怕別怕,好像是張紙。”

高守酒醒大半,低頭一瞧,果然是張爛紙。

出醜了!

高守眼珠轉轉,沒敢立即擡頭,他感覺整層樓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自己身上。

“這個……”

“對了,你剛剛說那人叫莫涯?”椴會不緊不慢地追問。

店小二識相地過來關窗戶。風沙一滅,樓閣樂聲又起,一切如常。

高守釋然。幸虧椴會是個瞎子,看不見自己的窘态。

“嗯,叫莫涯!這家夥從不喜善待自己,睡覺還磨牙。那磨牙聲,可以吓死人。”高守回憶起幾月來自己受的罪,怒沖沖地仰脖喝酒。誰知經歷剛剛一場,喝進嘴裏的是一口酒、半口的沙。

高守啐了幾口,剛想罵人。

不料一擡頭,他便望進一對邪魅的雙瞳。霎時,他全身仿若跌進一汪春水中,他浸泡在這汪春水浮浮沉沉,身心都覺被撓着。

而這翦水雙瞳的主人,口叼一支孔雀絢麗的尾羽。

孔雀羽的映襯下,眸子泛碧。

欺近高守,将尾羽及其暧昧地掃過高守的下巴。

叼羽人鬼魅地俯下身,高守耳邊吹氣,手抵在他胸口,慢吞吞地圈畫着。“客人,想跟我走麽?”

只這一瞬,空氣透徹出暧昧。

噴香羽毛讓高守全身戰栗,小腹騷浪一波緊跟一波。

酒不醉人人自醉,高守醉倒,不偏不倚,倒在美人懷抱。

又走了許久,在大漠裏面越走越深,卻是什麽也沒發現。

那嗔小和尚的食欲向來振奮,很快就把帶來的幹糧吃了個兜底朝天,于是開始抱怨:“谛聽,你到底知不知道方位,再在這沙漠走下去,走我們就要餓肚子啦。”

谛聽蹙緊眉頭,但眉眼天生是彎的,看來還是有三分喜慶,道:“我也不知道,上次聽見動靜,它應該就在附近啊。”

說完又豎起耳朵,沉默了好一會。

大家于是都滿懷期待地看着他。

“錢知縣又和他家師爺好上了,這麽五大三粗的一個人,他家師爺居然叫他夷娃子。”結果半天他出來這麽一句,捂着嘴,咕咕咕笑得好不八卦。

那嗔直翻白眼,丢手就扔過來一只棗核。

還是那緒脾氣好,下來給駱駝喂了口水,道:“要不咱們歇一歇,我看莫施主的情形不大好。”

“啊?”一旁莫涯的頭伸了過來:“我很好,非常極其好,大師不用這麽關懷我。”

“你在發燒,而且燒得很高,我給你帶了藥。”

這一下莫涯很配合,立刻張大了嘴。

沒法子,那緒只得喂他,遞藥又送水,末了手指被他含住,很是淫靡地被吮了一口。

“你手指很甜。”這位腆着臉笑。

那緒垂眼,照舊的古井無波,準備喂他第二顆藥。

莫涯嘴巴張得更大,正準備第二次亵渎,那緒的背後卻突然有了異樣,一陣沙風驟起,有樣巨大的事物從沙底突然湧了出來。

“比翼,另一只比翼!”忙着聽人壁角的谛聽總算回過神來。

已經晚了,手裏捏着一顆丸藥的那緒根本來不及轉身,那只巨鳥的前爪便已經探了過來,帶着鋪天沙塵,立時便蒙了他眼。

“小心眼睛!”谛聽在身後高呼。

那緒屏息,根本來不及催動咒語,只聽見一陣隐約的銳風呼嘯,轉瞬便已到耳邊。

這只比翼看來矢志報仇,在沙底潛伏已久,目标無比明确,第一步便是要抓瞎那緒雙眼。

所有人都應變不及,只除了那本來病到半死的莫涯。

像是一只猝然出擊的獵豹,他身形似箭,迎面便朝比翼撲了過去。

比翼受阻,發出一聲厲嘯,勾爪似劍将他挑起,然後又惡狠狠扔下。

那緒借隙催動咒語,念珠上銳光四射,這一次施盡全力,光分九掰,恍若重蓮,立時便将比翼的亡靈割成九道塵煙。

沙漠上恢複沉寂,頭頂日照生煙,似乎什麽都沒發生。

只除了莫涯從肩到腰那一道可怖的傷痕。

“很好,你現在欠我一條命。”這位變态低聲,神情居然十分享受,嘴角帶笑暈了過去。

“這一次我發現的獸,絕對是絕無僅有的神獸,你從沒見過,白澤圖上也絕對沒有記載!”谛聽撅着嘴,十分地不甘心。

“可是莫施主受了傷,我們必須要放棄。”那緒還是好脾氣。

“哦。”谛聽對手指:“于是我們要回去廟裏麽?”

“先出沙漠,找藥材,然後自然要回廟裏。”

“哦。那……那……那我還有事。”

“你去哪裏?”

那緒的這聲已然晚了,那位天生姓閑名叫不住的谛聽已經一甩胳膊,撂攤子跑出了起碼三丈遠。

“師哥,你說他會不會死啊?”

半天過後,客棧馬房,那嗔愁眉苦臉看着莫涯。

“應該不會。”

“師哥我很餓。我們今晚就要睡這裏麽,這裏一股馬屎味道。”

那緒嘆了口氣,看着昏迷不醒卻臉帶笑意的莫涯,終于下定了決心。

“拿我這串念珠去當吧,幾百年的沉香木,值些錢的。”最終他道:“當完後記得先去藥房買藥,然後再買吃的。”

在被搬上一張幹淨的大床之後,莫涯終于磨了磨牙,宣告昏迷結束。

“你欠我一條命。”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再次重申自己的債主身份。

那緒點點頭:“我的确欠施主一條命。”

“大師可以考慮以身相許。”

那緒就不說話了,好脾氣地垂頭,去解他衣裳:“我替你上藥,可能有些疼,忍着點。”

莫涯聳聳肩,張臂攤平。

出沙漠的時候那緒就地取材,已經給他上了些止血的藥,可到底處理簡陋,圍着傷口的布條一揭開,鮮血便滲着藥汁一起漫了出來。

那緒額頭冒汗,仿似疼的是他,拿帕子沾水,一點點替他清理傷口。

“你好像并不怎麽怕疼。”典型的沒話找話。

莫涯微微垂眼,道:“習慣了。”不痛不癢沒心沒肺的模樣。

那緒于是繼續清理,絞了一帕子又一帕子的血水,順便擡眼,便看見了莫涯鎖骨一溜的燙傷。

标準圓形的燙傷,圍着右鎖骨,深深淺淺,不知道有多少個。

“這些是什麽?”那緒吸口氣。

“他燙的,習慣,他喜歡在我這裏滅火。”

“他是誰?”

“将我養大的人。”莫涯答,并不打算深入的語氣。

那緒知趣,不再發問,然而眼波卻不由自主掃了下去。

燙傷好像不再出現,主要集中在鎖骨,他的雙眼,不由自主最後停在了莫涯右胸。

在他的右乳尖,穿着一個纖細的銀環,不知是什麽材質,閃着撩人的光。

莫涯将眼擡了,看他,堕落頹靡,語聲輕輕的,似乎帶笑:“這個也是他穿的,穿了許多次,你看着這環,是不是也會有種欲望,想要拉它拽它……,直到将它拽脫?”

那緒頓了下,被這語聲催動,似乎看見了一雙手指搭上莫涯胸口,銀環被拉動,莫涯身體弓起,“噗”的一聲,銀環帶血,被生生拉出……

血腥的味道似乎是真,游魂一般蕩進他心底,滋生出一朵欲望的血花。

心在跳動,“咚咚咚”,節律不齊。

那廂莫涯在笑,拉過他手,在那銀環上輕輕一彈。

“叮”的一聲,魂體皆麻,那緒面紅耳赤,像被燙了般将手縮回。

莫涯大笑,手搭在額頭,斜眼看他,道:“大師看來很會念咒,其實我的身上也有一道咒符,不知大師敢不敢念?”

“為什麽不敢?”

“因為念了這道咒的人,便會愛上我,從此死心塌地。”

“世上沒有這種咒符。”

“那你敢不敢試?”是挑釁也是逗引。

那緒的手又再次被他握了起來,這一次下滑,直接落在了腰間。

腰身很細,莫涯是不出意料的瘦,瘦到骨節峥峥,然而線條卻是極其利落流暢,看着絕不羸弱。

和他上身大多地方一樣,這腰身上面也有舊傷,非常奇異的傷痕,一道道好似長着荊刺的藤蔓,在他腰周繞了三圈。

“這便是咒符?”那緒将手指輕輕拂過那紋路,想象着這傷痕生出時的痛楚。

“這是烘托那句咒語的花紋。”莫涯道,忍着腰側新傷,翻了個身:“咒符在背面。”

“這個?”那緒伸出手指,指着他後腰一串奇異的字符。

筆畫通暢彼此相連的一串字符,他一個字也不認得,只看到那刻痕很深很深,起初幾筆幾乎入骨。

“嗯,大師認得麽?”

“不認得。”

“那我來教你念,記得手指要順着紋路,同時畫這個符咒。”

那緒有些猶豫,将手指落到他後腰,輕輕擱在那字符的起端。

“俾剌蕪得……”莫涯輕聲,念了第一遍。

聲音似有魔咒,字字尾音纏繞,帶無限旖旎,那緒跟着,幾近無聲的念了一遍,手指也跟着起勢,開始劃動莫涯皮膚。

字符很大,而且輕斜,他順着那起伏的紋路,從莫涯的後背開始撫起,一路回旋,漸漸往下。

“俾剌蕪得……”莫涯的第二遍。

那緒的手指很輕,開始滑動,經過他緊實的臀,最後被筆畫指引,順着股溝,滑到了……那裏。

“俾剌蕪得……”

這一聲他終于念了出來,忽然之間便覺得心肺驟開,那朵欲望的微花爆裂,如千芒萬刺,一瞬便已射透了他所有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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