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寺裏很窮,所以廚房很破,連窗戶掉了也沒錢再補。
那嗔如今就在這間漏風的廚房,肥肚皮卡在一只同樣很破的米缸口,小臉憋得通紅。
莫涯跟着那緒進來了,見他這個模樣就把持不住,蹲地笑得花枝亂顫。
“我……我看米缸裏面也沒米了,所以……所以本來準備藏米缸裏的。”那嗔很是委屈。
“屁股倒是進去了,這麽說來你腰倒是比屁股還粗。”莫涯繼續捶地。
“怎麽辦!剛才谛聽拔我半天,也沒把我拔出來。我要出來啦!”
“有個法子能出來的。”
“什麽法子!”
“三天不吃飯,把自己餓瘦!”
那嗔大駭,扁了嘴,将頭轉向師哥那緒,一副就要哭出來的腔調。
“沒關系,我去找塊石頭把缸砸碎了就是。”那緒是依舊的好脾氣。
“砸碎了缸口還在,他還是卡着,你要把缸口砸了,容易傷到他。”
“那怎麽辦!我不要餓三天,我要吃飯,我已經餓了。”那嗔扁嘴。
“叫我三聲哥哥,我就弄你出來。”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不止三聲了。
莫涯點點頭,表示滿意,緊接很是派頭地站起來,打個響指:“喂!練過內功武功很高的高大人,到你出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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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屋頂的影衛高大人磨磨蹭蹭,很不情願地下來了。
下來後他也不說話,照缸就是一掌。
這麽多年童子功果然沒有白練,那缸應聲而裂,裂紋像蛛網一樣擴散,很快就到達缸口,整只缸崩塌,碎成一地瓦片。
那嗔安全得救了。
“我不是怕你,是不想看小孩子受罪。”
完事後高大人又負手,沉聲說了一句,看也不看莫涯一眼,一副悲天憫人出塵高手的架勢。
端着這架子他又踱出門去,雖然影衛到人盡皆知,但還是很二地堅守屋頂陣地。
“高舉人!高舉人你穿上衣服不如不穿好看啊!”
門外一直看熱鬧的谛聽突然發話,很是熱情地跟他打了個招呼。
高大人吐血,憤懑之餘腳底一個打滑,人立刻從屋頂栽了下來,很是壯觀地摔了個野狗吃屎。
脫身之後的那嗔很是委屈,左右纏着莫涯,要哥哥帶他去後山打野栗子。
莫涯只得帶他去,在後山玩了半天,最後只得扛了起碼幾十斤野栗和倦極睡熟的那嗔回來。
“施主辛苦了。”
回來之後那緒很是吃力地接下那嗔,替他脫下鞋襪又蓋好被子。
發着甜夢的那嗔非常可愛,大約做夢在吃炒栗子,一邊咂嘴一邊流着甜美的哈喇子。
“施主并不是壞人。”過得片刻那緒又道:“那嗔喜歡你,小孩子的心總是通透,懂得分辨善惡。”
莫涯低頭,發出一聲譏诮的冷笑。
“總歸是有什麽前緣,讓施主生了心病,如果不介意,施主其實可以說給我聽。”
“先以欲勾牽,後令入佛智。”莫涯賤笑:“怎麽,大師想要跳過以欲勾牽這個步驟麽?”
那緒無語。
“我絕對不是什麽好人,但我原來也有個弟弟,一個比那嗔還肥還要能吃的弟弟……”
沉默了許久之後莫涯終于開了口,聲線平靜,并沒有什麽波瀾。
是的,原來。
莫涯的過去,有一道險峻的分水嶺,之前是無比甜蜜幸福的原來,而之後,就是煉獄。
原來他是家中長子,長相随娘,因為面孔讨喜所以占盡寵愛。
人生的前四年他過得無比暢快,在家作威作福,爹頭頂拉屎娘頭頂做窩,一不高興還可以故意尿床,看着大人忙進忙出翻洗晾曬。
第四年的時候變故出現了。
他娘的圓肚皮裏面居然真的藏着一個小人,而且生出來就非常巨大,居然有十一斤,肥到完全看不見眼睛。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非常郁悶,不明白大人為什麽要圍着這麽一團醜陋的肥肉打轉。
而小肥肉依舊如故,跟吸血鬼似的,吃奶吃到撐,能從鼻孔裏面噴出來,噴完又接着吃,十個月的時候就榮升到了三十三斤。
“為什麽這團肥肉不消失呢……”
這個疑問曠日持久地盤旋在莫涯頭腦。
于是他開始半夜起床,到小肥肉的房間,想把他抱了扔進糞坑。
可是小肥肉實在太沉了,三十三斤,這分量可不是伶仃細腿的莫涯能夠負擔的。
屢次努力失敗之後,莫涯終于識趣,決定改變策略。
教他走路,然後把他誘騙出去,到沒有人的地方,讓大灰狼吃掉!
在這個光輝路線的指引之下,莫涯開始變得友愛且有耐心,每天都跑去跟小肥肉親熱,手把手地教他怎麽站,扶着他騙他邁步。
于是奇跡出現了,肥得腿不像腿的小肥肉居然在十三個月的時候真的學會了走路,一颠一颠地,邁開了他人生的第一步。
“得得,得得……”一般小肥肉會這麽口齒不清地喊着哥哥,然後得得得跑到他身邊,肥下巴下面滿是口水。
“真棒!”莫涯這時候就會誇,如果大人不在,還會給小肥肉特別的嘉獎——他的腳丫。
小肥肉很喜歡他的腳丫,一般會很高興地含在嘴裏,吸奶嘴那麽起勁地吸着。
“哥哥帶你出去買糖。”
終于終于,到了小肥肉十八個月的時候,大人都不在,莫涯終于等到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小肥肉非常高興,拉着他手出門,手指含在嘴裏,一副糖已經到嘴的傻樣。
莫涯于是牽着他,走了蠻久,終于到了自己選定的地點,——一片很是陰森的小樹林。
“哥哥去買糖,你在這等着。”
莫涯替他擦幹淨口水,很是陰險地吩咐。
小肥肉很歡喜地點頭,對他十萬分百萬分地信賴。
于是莫涯拔足飛奔,按照計劃頭也不回。
一路風景飛速後退,莫涯悶着頭,想着自己從此又是家裏的獨苗,可卻怎麽也歡喜不起來。
大灰狼來了,把小肥肉一口吃進肚子,小肥肉非常凄厲地喊着:“得得!!!!!!!”
這個場景不斷疊印在他腦海,讓他居然生出了無窮的痛苦。
“我們回去!”
到得最後他居然折返,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為了什麽,居然放棄計劃,拉起小肥肉的手飛一樣跑回了家。
小肥肉還小,自然不能明白他經歷了怎樣的思想掙紮,回到家非常不爽,滿地亂滾哭嚎:“要吃糖,胖胖要吃糖……,糖糖糖……”
莫涯被他哭到崩潰,實在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到大人房裏偷了錢,出門替他買糖。
他家住的偏僻,七拐十八繞,最近的店鋪也有很遠,而莫涯雖然早熟,那時候也卻只有不到六歲。
于是這一去,他再也沒能回來。
人生的那一道險峻的分水嶺,便從這一刻開始出現,無情而又冷漠地一刀割斷了他的幸福。
許多年過後,一個六歲孩子的記憶幾乎喪失殆盡,連父母的樣貌都是一片模糊,可這段關于小肥肉的經歷,他卻是始終沒忘。
養他長大的左柟替他改了名字,因為他睡覺總是磨牙,于是幹脆叫他莫涯,用十餘年時間帶他徹底堕落,将他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
可他始終記得自己有個弟弟,還有一對和氣之至的父母,名字非常普通。
“無論他們是否還記挂我,我總記得我原來是有家的,還有個弟弟。”
十四年後的莫涯已經百虐成鋼,可有時也會偶爾軟弱,會在夜半時分莫名其妙說起這句話。
“你喜歡記得,那就記得好了。”難得這夜左柟溫柔,還沖他一笑。
“明天任務,你确定要我和胖子一起去?”
“嗯。”左柟點頭,将手中燃了大半的煙舉起,按在他的鎖骨。
皮肉被灼燒的味道騰起,痛苦到甜美的滋味。
左柟深吸了口氣,欲望頓時也被蒸騰。
“我想替你紋個新的紋身。”說話他就伸手,示意莫涯轉身,将手緩緩摩挲他的後臀。
莫涯并不說話。
于是那杆用慣的紋身槍開始起勢,刻得極深,筆筆入骨。
左柟似乎也非常投入,紋到最後滿身熱汗,一滴滴落在莫涯傷口。
——beloved……
這一行旖旎的紋身滲着血,蜿蜒最終成型,指向欲望的入口。
“無論如何,你總要記得,我是的确愛你。”
左柟将臉埋在他後背,以血做潤滑,在切進前居然破天荒狗血了一次。
莫涯詫異,心想今天這是什麽日子,于是擡頭看了看鐘。
——二零零六年七月七日,星期一淩晨一點。
萬年歷挂鐘閃着微光,如是清晰顯示。
第二日,盛映街十三號,豪華公寓頂層,任務地點。
莫涯非常輕松完成了任務,将目标人物保镖解決,一家三口綁好,集中在卧室,黑色膠帶封口。
看起來很是友愛的一家三口,做媽媽的始終擋在兒子跟前,徒勞而始終不肯放棄。
那個男孩看起來大約十七八歲,體格清瘦,有一雙天生忐忑的眼,長得很是誘人。
莫涯拿起手機,按照吩咐給左柟打去電話。
“目标已經控制住。”
“很好。”那端左柟發聲:“你将聽筒給女主人,買家有一句話,是要在死前跟她說的。”
莫涯将手機湊到女主人耳邊。
一句很輕很輕的話,但卻似乎勾魂攝魄,讓女主人猛然擡頭,瘋了一般看他。
一旁同來的胖子這時候終于熬将不住,一把就打橫抱起那個男孩,将人拖向隔壁廁所。
“可以了麽?”莫涯将手機拿回:“一家三口全部做掉?胖子又犯病了,抱了這家男孩去廁所。”
“死胖子就喜歡在馬桶上面搞,你随他,最多等他完事,全部做掉。”左柟收線。
莫涯笑,從懷裏掏出手槍,指住女主人右眼窩。
出來獨自行動已經不下百次,莫涯見過許多許多雙垂死的眼。
無助的、害怕的、哀求的……,每個人垂死的表情都不同。
可是他從沒見過這種眼神。
這個女人在看他,眼裏有淚,似乎久別離分,凄恐而熱烈。
她在搖頭,這點和所有人一樣,是在乞求他不要殺她。
莫涯将手指回收,眯了眼,裝上消聲器,并不猶豫扣動扳機。
一人一槍,穿右眼窩而出,毫無意外的肝腦塗地。
兩人瞬時殒命,女主人那雙先前還情人一般脈脈看他的眼睛,如今已成了一窩粘膩惡心的血洞。
所謂殺手,便從無仁慈。
莫涯嘆了口氣,靠牆邊掏出打火機,沒有感覺任何不妥,只将手去敲了敲隔壁衛生間半關的玻璃門。
“快點。”
他道,火苗燃着煙頭,吐出第一個煙圈的時候,聽見裏面那天生羞澀的男孩嗚咽,發出了一聲困獸般的低吼。
“說起來,他的眼睛,跟你還有三分像呢。”
過一會裏面的死胖子說話,将男孩的頭發揪起,按進水箱,一邊更快抽插。
莫涯冷笑一聲,懶得理他,沒事踱到屋子的走廊。
走廊上挂着一些裝飾畫,看起來主人喜歡映像派,莫涯擡頭,怔怔看了一會,手指無意撫過牆角的邊桌。
邊桌上有一副撲克牌。
比起映像派,這東西讓莫涯更覺親切。
于是他百無聊賴,将裏面的撲克牌抽了出來。
很奇怪的一副牌,應該算是尋親撲克,可又和普通的尋親撲克不同,裏面所有頭像重複,放的都是同一個男孩的照片。
李煦,六歲時走失,穿白色衣服黑色條紋褲子,偏瘦,右大腿內側有淺褐色胎記,心形,提供可靠線索者重獎一百萬。
所有撲克牌上都印有這一行字,配男孩不同的生活照。
莫涯的心開始狂跳,一種激烈而危險的節奏。
每一張撲克牌上都印有號碼,手機固話一共三個,他掏出手機,撥通其中第一個。
隐約的鈴聲開始響起,是那首《魯冰花》。
莫涯有些顫抖,循鈴聲而去,最後來到了那間卧房。
聲音來自女主人,在她上衣口袋,放肆流淌的鮮血旁邊,一把空靈的聲音在唱着: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
在那具冰冷的屍體旁邊,莫涯渡過了他此生最長的六十秒,怔怔聽完了那首狗血至極的歌,不知是用什麽樣的心情。
然後他就聽見不遠處廁所傳來一聲怒喝:“滾開,你給我滾開!”
低啞略糯的嗓音,和小時候半分也不相像。
他沖過去,距離不過五米。
于是在那間開闊衛生間的窗臺上,他見到了闊別已經十四年的胖胖。
用那雙和自己何止三分相像的眼睛,他看了自己一眼,含刀鋒一樣凜凜恨意。
然後就是縱身一躍,從公寓十六層的窗口,同樣一瞬,便已肝腦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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