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沙漠西北,銜恨,一個名字很怪而且終年刮着亂風的地方,如果你能穿越狂風,熬得過饑苦,也碰巧不會遇上怪物,那麽你最終就會發現,在這塊沙漠的中心腹地,居然有一個大坑。

坑口很大,呈不規則的圓形,如果繞行一周,吃飽飯的壯小夥也需要多半個時辰。

坑很深,多深沒人知道,反正所以投進去的石子都沒能發出回音。

一般來說,坑裏會是漆黑一片。

但到了傍晚,某一個特定的時辰,如果天上驕陽正好,又恰恰巧沒風,那這特定角度下的光,就會打上坑壁一塊缸口大小的黑曜礦石。

石頭反射光線,打到對面,又會迎上另一塊礦石。

這麽無數次傳遞,光柱就會耀着七彩,越來越強盛和虛幻,最終,打到天坑中央一塊相當不小的平臺。

這是光的盡頭,只要能投射進來,就必定會生出一個海市蜃樓。

沙漠坑底,最詭谲的海市蜃樓,那是一扇門,或者更準确的說,只是一個門洞,由白色石柱圍成,上面并沒有雕花,只隐隐約約透着極淡的血色。

第九重門,便在這裏,自月光族住進這個天坑以來,便一直在這裏。

沒有人知道這門的原身在哪裏,月光族人素來謹慎,所以也從沒人踏進過那扇門去。

直到有一天,他們族出現了一位新王,一位娟狂任性長着兩顆心的王。

“唔,族人的性命是不适合冒險。那別人的命好了。”長老們百般勸阻,得到的便是這個回答。

第二日,這位便出去抓了只小妖,投進門去。

小妖道行很淺,進去後一聲慘叫,便再沒了動靜。

換道行深些的,扔進去,最多的是掙紮嘶叫了一天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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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王那時年輕,而且自負,終于有一日喝多了酒,熬不住進去探了個究竟。

這一去就是整整七天,族裏長老們眼睛都要哭出血來,正準備替他做個衣冠冢的時候,他出來了,臉色煞白,施施然告訴他的族人,“我沒死,就是靈力去了一成,沒什麽,我很好,非常好。”

門的裏面,是另一個世界,是什麽所在他不清楚,但身在其中非常痛苦,就好似有一萬道細小的雷電,鑽入你肺腑,噼啪燒灼着你,吞噬你的一切。

“多麽厲害的角色,在那裏都會動彈不得,時日久了,靈力身體,甚至魂魄,都會化煙。但我還是出來了。”

說這話的時候,年輕的月光王意氣縱橫,兩顆心同時跳動着,血液奔流,那是真心的以為,自己是天縱英才,一切都在掌中。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太歲,這世上最後一只太歲。

太歲,天地之法器也。

從上古開始,他們就存活于世。

即使他們有生命,卻被列為物,随意使用,比畜生都不如。

六界神仙、妖魔、鬼怪凡修行者都要獵捕他們。無情将他們身體煉成上等的法器,更有過分者,殘酷地虐殺他們,讓其怨恨之氣不散,成為自己的傀儡、式神。

太歲越來越稀罕。

直到有一天,只剩下了最後一只,被諸路神佛追得無處容身的這最後一只。

亡命的途中,他遇到了月光王。

世間事就是這麽奇妙。

本已經窮途末路,注定成為月光王的法器,可在修煉過程中,月光王卻對他動了真情。

太歲之所以為物,是因為他們沒有心,雖有人形,但卻沒有心。

而月光王恰恰巧有兩顆心。

挖一顆心于他,這對于本來就偏執張狂的月光王來說,并不是什麽叫人錯愕的決定。

和謹慎含蓄的月光族人不同,他是個異類,無論愛恨,都直接徹底。

而讓人錯愕的,是得到了這顆心之後的太歲。

不止得心之後靈氣大增,太歲發現自己突然有了采補能力,可萬物皆受,随性奪其精華。

因為這個改變,也因為背負着族人血債,太歲變成了這世上最淫蕩的一只天然受。

萬物可受,只要它夠強大,給得起自己想要的靈力。

而在這一路放浪索取的路途當中,一個秋日午後,他遇到了醉醺醺的貔貅。

兩人四目碰撞,立刻幹柴烈火,也顧不上天色,就在路邊樹林瘋了一般厮纏起來。

這一次歡愛,太歲達到從未有過的高潮。而且旋即發現,不僅自己得到采補,靈力驟漲,而那貔貅居然也沒有損失,甚至還很有裨益。

天然攻受,兩相裨益,誰敢說他們不是天生一對。

兩人于是鬼混,魔界火海,神仙洞府,懸崖絕壁,無處不是他們歡愛盡興的場所。

而在每一次高潮過後,太歲往往就會生出殺意,那些曾經把他族人當做玩物的,哪一個,他都不會寬恕。

殺,擋我者死。

在這一次又一次高潮和快意之後,兩人往往比肩,遠處看,端的是琴瑟和弦。

天然攻受,貔貅太歲,終于成了六界最大的一對魔物。

“一切禍事,皆因月光族王而起。”

雲頂高高在上的上神們,最後居然商讨出了這樣一個結論,以全族人性命做挾,要月光王去親自了結自己種下的禍根。

于是在月光族屬地,爆發了一場血戰。

半身瀝血的月光王,親眼看着自己的族人被那一對狼狽為奸的魔物屠戮殆盡。

“你于我有恩。”最後,就在天坑那個居中的平臺之上,太歲看着月光王,慢慢勾起了唇角:“但你擋了我的路。”

那是一個盛夏的傍晚,在太歲說完這句話之後,西垂的斜陽正巧投了進來,一層層經染血的礦石反射,在太歲身後開出了一扇流光的門洞。

就這一刻,月光王便拿定了主意。

拼盡所有餘力将太歲擊進那扇門後,他張開五指,挖進胸膛,将胸腔另一顆心也掏了出來,念動咒語,滴血的心被他捏得粉碎,畫出了這世上最怨毒的一個封印符咒。

——“我詛咒你永世不得自由,日漸衰弱,最終化作塵煙。以我血起誓,此門永不得開,除非有一日我重蹈覆轍,挖心于你,明知你負我欺我,卻仍挖心于你!”

兩千九百八十六之後,在這沙漠腹地,伴着風聲,似乎還仍然回蕩着這句銜有無窮餘恨的怨毒咒語。

六百裏之遙,只用了六天,莫涯就來到了沙漠腹地。

跟着那緒給的引路符,他沒有迷失方向,在穿越狂風進入銜恨後,身邊連最後一壺水也已經喝幹。

是的,他沒打算回去,若第九重門不能開,那他就他媽的去死!

到達月光族那個天坑之後,引路符就突然起火,自燃燒了個幹淨。

這說明第九重門應該就在眼前,只是自己早到了一天。

莫涯握着拳,嘴唇幹裂全是血口,就這麽直挺挺立着,一直等到太陽升起落下,第七日的傍晚來臨。

這是一個血一樣的黃昏,太陽一升出來,風就靜止,空氣在流沙上緩緩升騰,似乎集體靜默,在等某一個時刻的來臨。

然後,他就聽到了比翼鳥扇動翅膀的聲音。

準确的說應該是比翼鳥的骷髅,不知是誰将它枯骨重拼,如今它正扇着鬼骨森森的翅膀,很小心降落,努力不揚起一點沙塵。

在那一付枯骨上面,坐着華服的白澤,看來上次毒藥磕得不少,臉色相當蒼白。

“還好,沒有來遲。”從比翼鳥上下來,他懶洋洋打個哈欠:“喏,這個給你。”

莫涯回頭,莫名其妙看着他,又莫名其妙去接過他手裏遞來的東西。

一顆鮮血淋漓的心,握在掌間,依稀還在跳動。

“開這扇門,除了需要咒語,還需要一個活人的心獻祭,你不介意吧?”白澤又打個哈欠。

“這是誰的心?”

“很重要麽?”

“不重要。”莫涯旋即回答:“好,那你知不知道,第九重門在哪裏?”

“還要等一會。”白澤伸出一個手指,示意他小聲:“小聲,不要驚起風沙,沙子會改變光的走向。”

莫涯于是靜默,握着那顆心,各種滋味雜陳。

太陽這時西斜,在一個最最恰當的角度,打上坑裏第一塊黑曜石,發出璀璨光芒。

白澤揮手,才一示意,莫涯就了然,動作輕盈掠上了比翼鳥鳥背。

比翼鳥扇動翅膀,用十萬分小心的姿勢起飛,追着那道不斷投射的光柱,不住下沉,也不知飛了多久,這才來到光的盡頭。

那盡頭是一道門,似假還真,深入地底一道飄渺的海市蜃樓。

第九重門。

莫涯下了鳥背,站在那道門前,屏住了呼吸。

到這個時候,他還是篤信,這是一道能送他去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的時光之門。

到出事之前的那夜,二零零六年七月七日,星期一淩晨一點,他要回去,殺了左柟和他自己。

他在心裏默念着這個時間,不知是第多少遍。

再然後他就舉起了手,将那顆心握在掌間,高高舉起。

雖然白澤沒說,但不知怎麽,他好似就是明白該怎麽獻祭。

将掌心一握,那顆心立刻破碎,鮮血飛濺,淋上那道虛幻的第九重門。

“心出一血,銜恨此門。善受藏地,罪納萬物。五濁之世,十方殺神,歡承世世。”

咒語又臭又長,可莫涯記得清楚,一字一句,嘴唇微微顫抖。

這之後的第九重門依舊沉默,并沒有什麽光華大漲驚天動地,只是微微的,在那門洞中間有了一些氣流的變化。

變化似乎還有聲音,似乎有誰夢醒,嘆了無比悠長的一口氣。

莫涯右手鮮血淋漓,試探性地往前一步,想要跨進門去。

“呼……”那門內又發出聲響,但不再是嘆息,而像是誰将滿腔的郁結長長舒了出來。

“呼……”

那聲音複又響起,卻轉瞬已在眼前,莫涯沒能跨入門內,什麽也沒有看見,只感覺到有一股暗流“嗖”的一聲湧入他的身體,深入他四肢百骸,也湧入他腦,抽幹了裏面所有氧氣,讓他轉瞬就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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