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雨下得很大,瓢潑一樣。
昏睡了許久的莫涯醒來,發覺自己已經被洗幹淨,穿着件銀灰色的袍子。
脖頸上攀我牢牢捆縛,紮根在石壁,他是被鎖在一個洞穴,因為不時有雷電,所以裏面忽明忽暗。
椴會不在。
他定了定神,很緩慢的,對四周做了一個判斷。
洞穴不太平整,身後有些石頭突起,如果用後腦瓜子去撞,大約三下會死。
如果自己拼命往前,而那攀我又死活不放,就需要起碼三分鐘會被勒死。
雨雖然很大,但雷打進來,把他這個禍害劈死的可能大約是三億分之一。
相比較,還是撞後腦瓜子比較簡單。
就是死相比較難看點。
想到這裏,莫涯不禁笑了,低下頭來,看地面一個水窪。
水窪一會明一會暗,跟打雷相關,很有規律,持續了蠻久,直到被一個影子擋住了光亮。
“莫涯?”那個影子居然在喊他名字,在洞口淋着雨,遙遙地喊。
莫涯于是慢慢擡起了頭。
“真的是你?”還是洞口,有個東西還是遙遙地說話,身後尾巴們搖動,雖然淋了雨,但尾巴還是比身子大許多。
瘟獸游光,雖然他長了一付這麽欠捏的肥短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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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在這裏?”見莫涯不說話,游光過來,窸窸窣窣的,站在他身邊理尾巴:“那緒呢?”
“他不要你啦!”過一會,他突然猛醒,九根尾巴一起搖動,“是不是是不是?”
看來他還什麽都不知道。
莫涯于是抿一抿唇,低了頭,有點萬般皆無語的意思。
“‘攀我’!”再過一會,莫涯還沒來得及說話,游光卻突然湊近了:“有人給你種攀我?!肯定不是和尚,是誰,你仇人?”
似乎也有靈性,那攀我居然有了反應,惡狠狠地收縮了一下,差一些就把莫涯卡死。
“是……仇人。”莫涯倒無所謂,只低低咳嗽了一聲。
游光于是笑了,嘴巴快要咧出臉去,笑得很賤。
“我幫你弄斷它,你可不可以不再纏着和尚?”很賤的瘟獸很賤地搖着尾巴。
莫涯就挑了長眼,默默看他。
“不說話你就是答應了!”結果那頭游光亢奮,一跺腳,似乎下了天大的決心,才在爪子上撕了米粒那麽大一點傷口,“好,為了那緒,我今天豁出去了!”
一盞茶後,豁出去的游光瘟獸終于擠出一小捧血,仔細澆在莫涯脖頸前那一段藤條上面。
反應很快,那段攀我立刻變色,先黃後黑,迅速枯朽。
游光的爪子輕輕一挑,它便枯木一般從莫涯身上滾落了下來。
莫涯素來變态,立刻毫不猶豫,伸手便将那兩截仍然深紮在鎖骨間的斷藤扯了下來。
沾血的斷藤似乎還有生命,在地上不斷滾動。
“我的血不好吃吧。”游光得意,沖那邪物吐了吐舌頭,尾巴才沒擺幾下,就感覺屁股一疼,被莫涯一腳踢到了身後。
“敦煌奇物,背陽生長百年,我用血親自澆灌了一個月。這麽難得的物事,便被你們這樣毀了?”
洞口,因為和攀我感應,半路複返的椴會道,并不打傘,也不兇惡,就這麽施施然地站在了瓢潑大雨之中。
又過半個時辰,雨停風止,莫涯跟着游光,靠在一棵樹旁“咻咻”喘氣的時候,仍然有點做夢的感覺。
被踩一腳就要哀嚎半天的游光,居然在危機時刻劃破手腕,一大捧血朝椴會兜頭淋過去,帶自己逃了出來。
而椴會,居然并沒有追出來。
“他要去洗,齋戒,熏身,不然會死了很難看。”游光累慘了,四腳朝天,白肚皮一鼓一鼓:“所以我們不要逃了吧,我很累了,很累的話變身說不定就不好看。”
“變身?”
“我不會變給你看的!”游光連忙坐起來,九個尾巴墊着,争取和莫涯一般高,“我的人形,一定要最先給那緒看,而且一定比你好看。”
莫涯就有些無語,靠在那棵歪脖桑樹上,非常非常想抽根煙。
“如果,我說如果。”想了一會,最後還是這個惡俗的開頭:“如果和尚死了,而且……”
可是游光好像沒有在聽,這麽重要的話,他卻沒在聽,尾巴像傘一樣,越撐越高,脖子伸了老長,突然就道:“快跑,哦不,我跑,你不要跑,別跟來!”
讓不跟就偏偏跟,人賤,那是沒辦法的事情。
跟着游光,莫涯跑了一路,很快就發現他犯了個大錯。
三面都有人包抄,可這個死游光卻不懂得突破,一根筋沿着河跑,又不會水,到最後跑着跑着,終于讓人家三面合攏,把他穩穩當當圍在了中間。
三股人,一股是農戶,拿着鋤頭,一股是道士,什麽也不拿,還有一股是和尚,拿着棍。
如果頭一股是尼姑,那這就是個非常和諧的畫面。
莫涯擡一下眉頭,慢騰騰的,又很賤地戳進那個包圍圈去。
三股人都不說話,似乎苦大仇深的模樣。
游光站在他們中間,墨黑的眼珠子轉來轉去,一點也不理直氣壯,半天終于開口,道:“我我我……,我是餓了去地裏吃白薯,又吃了太飽走不動,就在那裏睡覺,我我我睡覺很死,不知道那個小姑娘會抱我回去,還喊人來摸我,我我我……”
“總之你不是有心,你只是不在意,就害死了我女兒和三個村子一大半的人,對吧?”
頭一股人裏面,有個穿了很寒酸的大叔說話,語氣一聽就不是簡單的農戶。
游光将兩只前爪舉起來,擋住臉,“那緒讓我要小心的,我沒有聽話,我錯了。”
“那緒?”前頭有個和尚突然一愣,道:“哪個那緒,難道是我師叔公?”
莫涯側頭,被這一句話吸引了注意。
在分心的這一刻,他沒有想到農戶裏居然有人拿起了弓,彈指之間,一枚土制的長箭就無聲扯破了空氣。
竹子削成的箭身,花崗岩磨成的箭尖,可這一箭卻無聲而有力,穿過游光右腿後仍未力盡,一記就把他釘上了岸邊一棵洋槐樹。
那女孩的爹,的确不是簡單的農戶。
莫涯急怒,伸出手來就握住了那人搭弓射出的第二支土箭,箭尖朝外,長眼橫掃:“打架是麽,你們一起上,老子奉陪!”
道士們是來混吃弄錢的,自然不會拼命,動作劃一後退,可和尚們很敬業,九根長棍架起,立刻将莫涯圍住。
“游光!”第十個和尚斷喝,居然喊出了游光的本名,兩手握禪,緩緩劃動。
游光唔吱一聲,立刻動彈不得。
農戶們本來一直觀望,這會子見莫涯被圍,游光被控制,有幾個膽大的便扛着鋤頭圍了上來。
莫涯擰身,将那杆土箭折成五截,脫手便扔了出去。
五根飛镖全中,那幾個農戶的鋤頭全部脫手,而那九根長棍也結成一張網,結結實實敲打在他的背上。
“就這點本事?”莫涯笑,呸一口血唾沫,過來抓住一根長棍,頂住一個和尚的肩窩,當空橫掃。
和尚們的包圍圈立刻潰散,跌在沙塵裏,一個個吐血不疊。
“那緒是你什麽人?”莫涯拿着那根長棍,指住那仍在畫符念經的最後一個和尚:“說出來我饒你不死。”
和尚并不回頭,似乎并不在乎生死,從背後望去,和那緒七分相像。
莫涯又是一愣,就在個錯神的功夫,地上有個被斷箭射中的農戶突然爬身起來,握住地上一個散架的鋤頭,劈手就朝游光砍去。
粗鈍的鋤頭,但因為集聚恨意,一下上去,居然就砍斷了游光的半個頸脖。
“很好,阿華,爹替你報仇了。”他笑,就是方才那個箭客,一把拔出鋤頭,立刻就被游光的鮮血兜頭濺了一臉。
莫涯手裏的長棍奔來,正中那人後背,這個未名箭客立刻當場橫死。
“他說了,他是無心的!”莫涯抓狂,飛身過去,一把鎖住那個和尚的咽喉:“你們的師傅,難道就是這樣教你慈悲!!”
和尚的喉骨噼啪作響,但仍冷冷看他,神色倔強。
“不要殺他!”身後游光嘶叫。
莫涯的五指繼續收緊。
“不要殺人,那緒不喜歡!”
莫涯的心略略一頓,不自覺,手指已經松脫。
是啊,那緒不喜歡。
莫涯垂首,突然間覺得深深乏力,掩住臉,往後一個踉跄,就給那些人退出了一條生路。
“不要過來,我自己會拔。”
未幾,那些人已經走光,游光又尖叫着,拔下右腿那根土箭。
從被釘死的那棵樹上下來,他似乎又不怕疼了,一瘸一拐的,走到水邊。
水色發藍,映着岸邊一衆綠得魔障了的夏樹。
在那裏邊,還倒映着一個已經斷了半根脖頸的游光。
“沒關系,你是神獸,孫悟空被砍頭那麽多次,不一樣長了出來。”莫涯跟過來。
“我是來找那緒的。”游光絮絮,“我修成了人形,一心想給他看,從昆侖出來,發覺萬佛寺已經關門,就想他可能回衍雲寺了,于是就找來。”
“本來很好找的,都怪我笨,幾百歲也不認得路,兜來兜去,好久也沒找到。”
“我不應該去偷吃人家的白薯,更加不應該吃那麽飽,飽得只想困覺。”
“都怪我。”
“你來山洞,是為了躲他們?”莫涯頓悟,忽然間又被枝箭穿了心:“如果不遇見我,他們是不會找到你的?!”
“不怪你。”游光垂頭,看着水面:“還沒給那緒看過我的人形,我熬不了多久,早晚也是會給他們找到。”
莫涯也垂着頭,本想還說些什麽,卻看見那水面的倒影漸漸起了變化。
游光不見了,水中立着一個人,長了一雙圓眼的少年,瞳仁很大很黑。
“我還是沒有你好看,臉太圓像饅頭。”游光繼續絮叨。
“腿也短,還有點羅圈。”
“頭發也黃黃的。”
“其實我已經盡力了。可還是沒有你好看。”
莫涯抿唇,胸口疼痛,有種要被堵死的感覺,隔了一會,才道:“好不好看的,你說不算數,要那緒說了,才算數。”
“嗯。”游光點點頭:“那你會不會畫畫?”
“哦你不會,你畫的狐貍和豬,樣子都差不多。”
“不會畫你總會說的吧,要看清楚了,跟那緒仔細地說。”
“我的眼睛很好看的,你要仔細說。”
“也不要都仔細,說我腿很白就好,不要說羅圈。”
……
絮叨到最後,游光的神智就有些渙散,看着水中的自己,不自主就要往前栽去。
莫涯上前,一把就攬住了他。
起先游光掙紮,但被人環抱着的感覺是這樣美好,他掙紮的力氣漸漸消失。
“我就要死了,靈力衰弱,所以……,應該就不那麽瘟了吧。”
他道,這麽安慰自己。
夏風穿柳,淡淡荷香,莫涯身上卻有股血腥氣,不如那緒的味道好聞。
這個懷抱不太完美,只好将就。
“我的樣子……,不老吧。”終于,游光嘆口氣。
“不老。那緒絕對不會嫌棄你。”
“哦。”
游光眨一眨眼,眸色微微蕩着光亮。
他不老,一點不也,一只活了幾百年的獸,卻有一雙嬰兒般的眼睛,望進去,就像是一片洗過的星鬥。
“記得要告訴那緒,還有……”
“還有什麽?”莫涯貼過來,将他緊緊擁住。
“還有孫悟空是誰?”
游光輕聲,最後一個問題,眸裏光亮聚集,孩子一般璀璨,卻旋即熄滅。
人形褪去,留在莫涯臂彎的,是具頭顱已經被幾乎斬斷,傷口黑血凝結的小小九尾屍體。
“孫悟空……,是個逆天的家夥。”
莫涯喃喃,呼吸在胸口流竄,每撞一下,都濺出一腔不甘的血沫。
“還有……,你的那緒,已經死了。”
他又道,抱着游光起身,感覺到他的分量是這樣輕。
這麽輕巧這麽天真的一個小東西,但這偌大的天下,卻無處讓他容身。
“所以,他不會再不喜歡我殺人。”
到得最後莫涯輕聲,再擡頭時,眸裏已經泛出金色。
琥珀金,殺伐血腥,太歲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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