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師哥走了,而且說什麽現在沒有力氣照顧他,所以不肯帶他去,把他留在這該死的衍雲寺,每天晚上都吃小米雜粥。

想到這個那嗔就很生氣,拿腳去鏟地上的泥。

“兩百天,才回來!”想來想去,那嗔還是覺得兩百天是個非常可怕的數字,更加生氣,撩起他的小短腿來,往一邊火堆裏踢了好些爛泥。

這是他自己架的火堆,準備烤從廚房偷來的芋頭。

說實在的烤芋頭一點也不好吃,可是廚房裏面只有芋頭可以偷了,而他又實在很餓。

那嗔扁着嘴,這時候想起了莫涯。

雖然這個人比較變态,但是會帶他去采栗子,摘蓮蓬,有一次下暴雨,還在樹下面抓了好些被淋濕的麻雀,偷偷烤給他吃。

想到這個那嗔就更餓了,咽一下口水,擡頭望天。

白天剛下過雨,晚上的月亮特別亮特別圓,像剛蒸出來的饅頭。

在饅頭和自己中間,是寺裏的大殿,上面似乎……蹲着一個人。

這個人蹲着的姿勢非常特別,兩只手下垂,腰也垮垮的,很賤很懶散,樣子非常熟悉。

“莫涯哥哥!”

突然,小吃貨反應過來,立刻覺得是在發夢,拔腿就朝大殿奔去。

“乓!”

衍雲寺所有睡夢裏的僧人都聽到了這聲巨響。

聲響的源頭來自大殿,緊接就是有什麽東西噼啪燃燒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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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雲寺的僧人都有些身手,很快便循着聲,從後院湧來。

已經晚了,大殿內一片狼藉,火勢雖然不大,但用來砸門的衍雲寺招牌已經燒了個七不離八,而大殿正中供着的文殊菩薩已經被斬頭去手,只剩了個光禿禿的身子。

“列位好。”屋頂的莫涯招呼,腳踩着菩薩被擰下的頭顱,吹一口氣,跟衆人招呼。

“是你?”先前圍殺游光的和尚認出了他,立刻高聲示警,示意大家結成棍陣。

莫涯歪着頭,琥珀金的眼眸越過他們頭頂,一直往後,最後落在了那言身上。

“施主所為何來?”那言合掌。

“所為何來?”莫涯低頭,看着腳底那個佛頭,似乎也在思考。

“我也不知道。”旋即他道,仰頭,腳下生力,将佛頭嗖一聲踢了出去。

雖然那言早有防範,但佛頭如風馳電騁般轉瞬即到,而他又對佛祖敬畏,一個猶豫,就被佛頭正中胸口。

佛頭銅質,砸中他胸,發出“當”一聲悶響。

而鬼魅一般的莫涯随聲而至,在他一口血将吐未吐的時候,右手五指如刀,插進了他的胸口。

高僧果然得道,一顆心在莫涯掌中,居然跳得仍不急不緩。

“大師你可知道,我所為何來?降臨到這世上,是為了看族人被屠戮?還是為了被關在黑暗裏,三千年,天天嘗那萬雷穿心的滋味?”

那廂莫涯輕聲,眼裏浸滿血色,看牢那言,手心微微一握,五指下的鮮血立刻四下流淌。

“當。”

那嗔人肥腿短,所以腳程不快,等跑到大殿跟前時,就正好聽到這撞鐘般的一聲悶響。

文殊菩薩的頭,居然撞在了那言師兄心口。

他還沒有明白狀況,再往前跑了一步,就看見有個人風一般奔到那言跟前,緊接着,居然将右手插進了那言胸膛。

而那個人,居然就是莫涯。

場面危急,他被人一把攔腰抱住,阻住腳步。

“莫涯哥哥。”

大殿火光四射,他喊了一聲,但旋即被雜聲淹沒。

而莫涯的手掌,這時開始收緊。

這是在做什麽?難道莫涯來,不是帶他去采栗子打山雞,然後一起用泥包了放在火上烤的麽?

那嗔惶恐,所以撕心裂肺,又喊了一聲。

“哥哥!”

他雖然沒有內力,但童音高亢,這一聲算是劃破夜空,炸響在衆人頭頂。

大約是聽到了他這聲嚎叫,大殿前的莫涯緩緩回過頭來,怔怔看他,看了許久。

“哥哥!”

小吃貨又補一聲。

莫涯喘息,似乎在激烈掙紮,眸色閃爍,最終還是認出了那嗔來。

“小吃貨?”

意識尚在掙紮的莫涯将五指從那言胸口抽出,鮮血淋漓,過來一把就搶過那嗔,踢翻衆人揚長而去。

“那嗔?”

抱着那嗔,也不知走了多久,莫涯的意識才徹底戰勝太歲,腳底一個虛浮,就連那嗔一起,摔在了泥地上。

大約因為失血太多,加上體力嚴重透支,莫涯居然也有爬不起身的時候,掙紮半天,最後靠在一棵死樹,閉眼等眩暈過去。

“你怎麽了?”那嗔爬起來,顯然還有點怕他,遠遠問一聲。

“外挂失靈,暫時不能回血。”莫涯牽起嘴角:“沒關系,一會就好。”

“哦。”那嗔應一聲,一點點挪過來,站在那裏看他。

一會很快過去,莫涯睜開眼,看見三個小吃貨,于是沖中間那個招招手:“來,哥哥抱抱。”

那嗔哼一聲,表示不配合,老聲老氣,道:“你又把自己作成這樣,師哥知道肯定會生氣。”

“不過師哥現在,大約……是不會生氣了。”轉瞬,他又補了一句。

這一句叫莫涯失語,愣了半晌,開始在身上摸來摸去,總算摸到一枚玉佩,遞給那嗔。

“前面好像有個集鎮,你拿這個玉佩去換肉包子吃,記得至少換十個,少了你就踢翻他鋪子。”流氓莫涯果然有流氓氣概:“吃好了,你就回去吧。”

“那你呢。”

“我還有事。”莫涯喘息,眼前那嗔合而為一,但開始虛幻扭曲:“你先走吧,去晚了也許肉包子就沒有了。”

“不行!”那嗔大聲:“我不能丢下你去吃包子,要是師哥回來,知道要罰我抄書的!”

莫涯的意識本來已經模糊,聽了這句,起先以為自己是在發夢,等過了一陣,才突然嘗出這句話的滋味,陡然睜開了眼。

“你說你師哥回來?”似乎身體裏所有水分都被抽幹,這句話是這樣幹澀,半天才艱難出口。

“要大半年才回來!”那嗔扁起嘴,想起吃小米稀粥各種苦楚,忍不住大哭。

“他……沒有死?”莫涯顫抖,扶着那顆枯樹,一點點起身。

“差一點點就死了。雖然他有兩顆心,可挖了一顆,還是差一點就不能活。我每天都去撞鐘,好多天他才醒過來!”

兩顆心。

聽了這句話,這三個字似有回聲,彼此纏繞,在莫涯胸腔裏激蕩了無數個來回。

他沒有死。

這消息是這般假,就像是寒冬臘月萬樹花開,無論如何,都聽來虛幻。

“你師哥,那緒,真的沒有死?”和所有八點檔一樣,莫涯捏住那嗔兩個胳膊,捏得死緊。

“唔。”

“他在哪裏?”

“大師兄不讓我告訴別人。”

“我不是別人。”

那嗔就有點猶豫,拿腳鏟地皮,鏟出個洞來。

“打鈎,你不能說是我說的。”最後他拿定了主意,小肥手擡起來,肉窩窩上亮出了一根短肥小指。

澀風徐徐掃過沙丘,揚起煙沙,荒涼裏的一份悠閑。

陽光照射強烈,沙漠裏每一粒沙都不惜餘力地反饋出它熾熱。

幕天席地,那緒在自己的屋前,支了架涼棚,用沙盤做紙,樹枝為筆,在教附近村落裏孩子們寫字。

孩子們個個聚精會神,聽得津津有味。

那緒微笑,俯身糾正錯字,“這個字應該這樣寫。”

這時,身上的傷口表面帶點癢,而骨肉卻透出一股細微陰疼。

那緒也不皺眉,心裏明白。沙漠久違的雨,就要來了。

“大師傅,我們完成功課了,可以捉迷藏了嗎?”

孩子催得正歡,打斷了所有陰霾。

“好。”那緒用粗布條蒙上自己的眼,“我數到一百,你們快躲好。”

“一,二,三,四……”

孩子們開始嬉笑忙碌,幹燥的風沙也有了趣意,時而。

由近而遠。

遠處,恍恍風沙裏走出莫涯。

踉踉跄跄,每一步他都走得悲涼艱難,仿佛雙足要拖千斤大石。

人如衣,滿是塵土,陳舊不堪。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四十六,四十七……”

興沖沖,莫涯加快步伐,一步步靠近,沙石放肆滲入他鞋內,熱滾滾。不知怎麽,他忽地不慎摔倒,雙膝重重沒入黃沙裏。

那緒頓了頓。

莫涯雙手支地,擡起了頭。

陽光裏,風拂動眼前僧袍,依舊是那股沒有鋒芒的魅力。

那緒竟然如此耀目。

莫涯幹裂的唇動了動,他卻叫不出來,那緒的名字就硬生生卡着喉嚨口,怎麽也叫不出口。

不是沒有想他們重逢,他以為他能潇灑打招呼,輕描淡寫地道一句,和尚我回來了。

然而,當下他們近在咫尺。

時光好似在一刻停滞。

莫涯默默喘息,眼淚居然滴濕了沙。

那緒,獨獨只有一個。

“九十五,九十六,……一百。”那緒遲疑地摘下布條,眼睛眯起,慢慢适應強烈的光線。

風吹沙動,覆蓋住那幾點不起眼的濕漉,覆蓋住不足為道的所有。

再見時,一切如初。

天地平靜。

那緒環顧四周,走向涼棚角落。

“找到你了!”

最後,他落足在莫涯藏身的那堵矮牆前,迎着光輕聲道,緩緩展開了雙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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