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莫涯心一跳,明知不可能,可還是從藏身矮土牆後偷偷探出頭來。

只見那緒掀起簍筐,面帶笑容,抱起一個鼻涕邋遢的小男娃。

果然不是自己。

“那緒大師,今天輪到你去我家吃飯啦。”小娃娃在那緒懷裏很自在,吸一吸鼻涕。

“你家的飯好吃嗎?”

小娃娃認真想一想,重重點頭道:“好吃的!”

“好了,該回家了。”那緒為師,極其負責,每天日落前會把學生一個一個地送回家。

莫涯緊緊閉着眼,蹲靠在土牆邊,一動不動。

如果,那緒堕落到燒殺搶掠地步,那該多好。可是,他一點都沒變。

那緒走了良久,莫涯都沒有動彈一分。

日去月來,夜剛至,人已靜,沙子漸漸透出涼氣。莫涯才起身,走到屋前,推開了門。

屋裏有榻,榻前有燈,燈下有幾,幾上有筆墨,書冊,紙張。

驟然,眼又有點熱。

如今,蕭索的擺設,是莫涯唯一能親近的東西。

那嗔說,師哥一顆心後,每次心跳會有點疼;

那嗔說,師哥一顆心後,陰雨天傷口會有點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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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嗔說,師哥一顆心後,會有點怕冷。

那時候,狡猾的莫涯一副呆樣。

一步步走近,莫涯把事先畫好的畫紙放在矮幾上,然後躺下,重新溫習那緒的床。

床,難以言語的冰冷。

而正好,自己有一點點發燒。

莫涯躺了下來,很小心,卧在小床的正中。

和尚是個呆和尚,睡覺都不帶翻身,總是循規蹈矩睡在床正中。

“傻和尚。”莫涯吹一口氣,似乎自己氣息正在拂着那緒耳根,慢慢閉上了眼。

那緒推開門,朦朦胧胧感受到這灰蒙蒙的屋子,有股莫名的暖意。

點燃燈火,依舊如豆,屋子依舊,空空無也。

門縫凄涼的風滑進,寂寞如常。

抖擻精神,那緒脫下鞋襪,坐上床,發現床不如以往那般冰冷,甚至還帶點暖意。

正疑惑,他看到了桌幾上折疊得方正的畫。

那緒展開。這副畫,真……黯然銷魂。

那緒冥思,這歪歪扭扭的,應該是個人形,一團濃墨頭發下,黑墨墨兩點應該是眼睛,而那誇張的長睫毛,大約在強調這眼睛蠻大。

大衣服,大下擺,腰也算挺細。直挺挺在立畫正中間,從頭發和衣服偏向處,可以想象出那該是迎風的模樣。

眸光慢慢移動,畫的落款寫得明白是游光。

這字體,見得不多,卻非常非常熟悉。那緒的心一凜,下一刻,他拿着畫奔出了門外。

屋外是一片深深的黑。

那緒頓時沒了主意,一面走,一面環視四周。

偶爾,夜裏巡邏的村民經過,提高破白燈籠,道:“那緒師父,你沒穿鞋。”

那緒這才低頭,淡淡笑道:“是啊……”随後,他轉身光着腳一步步走回去。

一滴水落在他臉頰,他擡起頭,看到遠處一道晝白閃電裂開夜空。

果然要下雨。

那緒加快腳步,跑回小屋,把門重新關好,和衣睡下。

輾轉間,外頭一記悶雷,大雨傾盆。

莫涯蹲在房頂,呼吸紊亂。

雨聲稀裏嘩啦,一直到天明。

第二天,天明雨停。

沙漠又來了一對人,趕路的方式獨特,是神采奕奕的高手高大人背着谛聽,飛檐走壁。

找對到了地方,谛聽擦擦高守鼻頭上汗,來扣那緒的門。

那緒開門,故人相見十分高興。

“請你一起吃月餅。”谛聽春風得意。只是多年不見,人模樣倒是清瘦了些。

“是啊。”高守猛點頭插話。他們二人膩在一塊,一派青梅竹馬模式。

于是,那緒難得放自己一天假,跟他們一起吃月餅,整個氛圍瞬間帶了點甜。

高守放下昂貴的武林高人身份,掰開自己月餅,挑裏面的鹹蛋黃留給谛聽。

谛聽笑得直率,吃得享受。

反而,那緒有點遲疑,捏住餅,時時欲言又止。

谛聽喜感地将眼眯起,問:“那緒,你要問什麽?”

“你們……什麽時候來的?”那緒擡眸問。

谛聽眼珠轉轉,一開始目光不輕不重地滞在那緒身後的某點,随即,他回眸,高高抛起手上一口月餅,擡頭張嘴,月餅入口,“你說那幅畫麽?”

“什麽?”高守一臉糊塗。

谛聽冷着臉,丢個眼風給高守,截口道:“那是我們給你的一個驚喜。”

“對對對,驚喜。”高大人連連點頭,很有婦德。

“是麽,可是……我覺得字跡有點像莫涯。”

谛聽嘆氣,椅子挪近那緒:“其實你很清楚,莫涯這口染缸是拉不出白布的。”

“莫涯這家夥,我一開始就沒看好他。”在高守概念裏,莫涯就是個壞蛋,很壞很壞的那種。而那緒就不該為這種壞蛋傷神,他本來就應是前途無量的大師。

那緒聽到高大人誇出前途無量這幾個字時,他低頭笑笑。

“我已經放下了。”風光恰好時,那緒開了這口。陽光照着沙,沙在風中傳播,蕩漾。

音好,形好,神更好。

谛聽側耳:“此話當真?”

“人有一生的時間。”

是的,人有一生的時間,所以他有足夠的時間去放下、不挂心,随後忘記,所以,盡情盡心,就好。

谛聽淺笑,“色如刮肉的刀,刮得你也精瘦很多。那緒,不如明天我們一起出門吃東西,補補身吧。”

“也好。”

聊得正歡時,谛聽掃見那個該死的身影默默溜進了小屋。他當即眉頭皺起,恹恹道:“我不舒服,回你屋子躺一會兒。”

高守第一時間站起,谛聽把他按住:“你留下陪那緒。”

進了屋,谛聽就把門一關,怒指屋子那人:“你來做什麽?”

莫涯低頭,沒吭聲。

“游光呢?”

“死了。”莫涯回答的聲音很輕,其實谛聽壓根聽不見,然而,心聲的哀鳴卻已經告訴谛聽所有的答案。

他一手掄起硯臺對着莫涯就砸過去。莫涯躲都不躲,硯臺正中心口。

沒這麽便宜。

谛聽撩起牆角僧侶用的錫杖,一頓春秋亂棒。

莫涯還是一動不動,不哼一聲。

谛聽停下,惡狠狠道:“你他媽到底想做什麽?”

莫涯遲疑一下,突然雙膝跪地,仰起頭:“我想和那緒睡一晚上……”

“就一晚上,你可以讓高大人點那緒睡穴。天亮我就走,我保證對他什麽都不做,也不會讓他知道。”

“瘋子!”谛聽後退一步,旋即舉高鐵家夥,劈頭劈臉打向莫涯:“你個瘋子,太喪心病狂了!”

莫涯依舊跪着,大氣都不出,悶頭乖乖挨打。

偶爾有血從喉嚨口沖出,他都會用手仔細接住,不讓一滴血滴到地上。

他沒聲音,但打人的鐵家夥卻弄出了很大聲響。聲音蹊跷,高守和那緒對視一眼,奔向小屋。高大人畢竟是武林人士,三步并作兩步,門開了條縫,他就瞧清楚了裏面的大概。

仗着他高人的智慧,他馬上關門轉身,堵住那緒的去路。

“谛聽如何?”

“老毛病了,他沒事,大師不用進去看了!”

“還是進去看看比較放心。”

高大人猛烈搖頭:“大師進去谛聽會恨我的!”

“這是為何?”

“神獸有神獸的尊嚴,谛聽不許旁人随便看。”

“他恨就恨,先讓貧僧看了再說!”

“不行!”高守死死抵住門,“你這樣……我會吃醋的!”

之後,谛聽一直撐到天黑才一身汗的開門,開了門,他若無其事道:“大家找地方睡覺吧。”

那緒摸了摸床,眉頭一皺。床依舊溫熱。

高守別進屋,四下觀望。

谛聽重重伸個懶腰,道:“那緒你身體不好,你睡床,我和高大人擠一起睡地鋪。”

“你們是客,怎麽可以……”

“就這麽定了。”谛聽打斷那緒的善良。

“不行。”

“高守點他睡穴。”谛聽伸出一根手指指揮道。

話音未落,高大人出手如電。

谛聽瞅瞅“睡”在薄榻上的那緒,緩緩擡起了頭。

房梁上那輕薄的人,胡渣蒼青,渾身是傷。

“他為什麽會來這裏?”高守問。

谛聽沒回答,只盯住莫涯下地:“你在床上躺躺後就走吧。”

“能不能請你們回避一下?”莫涯聲音帶啞,“放心,我只是想和那緒獨處一會兒,不會把他怎麽樣。”

“相信你真的太難。”谛聽搖頭。

“是嗎?我要脫光衣服的。”莫涯說脫衣服就脫衣服,非常流氓。

高守察言觀色,了解透谛聽的态度,擺出官家氣派,道:“不妨,大家是公的,沒什麽好害臊的。”

赤條條的莫涯走近高大人,霍地抽出高守腰間的劍,一下瞬劍便出鞘——

莫涯舉劍割腕!

血尚未噴濺開,他飛衣纏手腕,将傷口紮牢,笑着還了劍:“血流盡前,我一定會離開。也不用擔心,我不會死,就算客死在這個地方,也不會死在他的旁邊。”

谛聽咬牙皺着眉,高守拍拍他的肩膀,勸道:“走吧。”

很快,屋裏只剩下陰魂不散的莫涯和那緒。

鬥屋小窗外,月光搖搖晃晃。濕漉漉的天空,急吼吼的風,幹巴巴的沙漠,一派天荒地老模樣。

血流得不快,莫涯坐在那緒身邊,用那只不帶血的手輕輕摸那緒,翻身躺上床,側耳聽聽那緒心跳。

和尚手腳果然有點涼,平靜地睡在那裏,不像屍體,就是一尊溫潤如玉的睡神仙。

莫涯哈氣幫他捂熱,腦子回憶自己亵渎那段美好時光。

一時沒忍住,他過去親親那緒,然後一點一點,反反複複,眼眸顏色由深轉淡又由淡轉深……

“你喜歡上了別人,我該怎麽辦?”突然,琥珀眼珠子正中心的瞳仁一縮,莫涯瞬時輕狂,伸出舌尖舔舔那緒,如狗不肯離主,“不如你去死吧。你若死了,我可以如此夜夜抱着你。”

說到這裏,他的手掐上那緒的脖子。

眼前同一刻出現了幻境,藍天白雲,滿世界都是神佛,衣袂獵獵。

染血的雙手,捧着一個人的臉。

——月光王,不如你死了吧,成全了我。

莫涯緊緊貼住那緒,一腔悶苦,委曲求全地摩挲着。

妖孽與佛感的人,幾乎粘一起。明淨淫穢,泾渭分明,又交錯難辨。

歡情的氛圍,卻沒有情歡的動作。莫涯的手只緩緩勒緊那緒的脖子。

快死吧。

這聲音有如魔咒,在荒漠風沙裏穿行,一下子,就橫亘了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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