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你于我有恩,但你妨礙了我。所以月光王,不如你死了吧,成全了我。”

依稀裏,那緒似乎聽見誰在耳語。

許久,他喉間溢出咳嗽,很輕,輕飄飄的不像咳嗽,倒更像一聲嘆息。

莫涯怵然回魂,生猛地從床上跌下來,一身冷汗。

“莫涯?”門突然開了,谛聽進來瞄瞄床,幻出神獸真身,氣沖沖道,“你這人從來言而無信。”

莫涯倒吸了一口長氣,感覺腕子的傷口正在愈合。果然剛才不是他的意識,而是那只該死的太歲。

須臾後,他目中無人倒地大笑:“如果說剛剛不是我,你信嗎?”

是太歲妖術邪門,時不時蠢蠢欲動,差點妖氣沖天。

死是死不掉了,躲也躲不過。他必須茍延殘喘活下去。

谛聽沒說話,滿是戒備地恢複人身。

“我要滾了,很快便滾。”莫涯嘆口氣,從地上支起身來。

“很好,如果你走不動,我可以喊高守背你。”

“不用。”莫涯搖搖手,扶牆立直,“一般來說,一個自虐狂在死之前,都是能夠走動的。”

谛聽就站在原地咬嘴,明明很糾結,但那一雙喜眼卻仍是彎彎的。

“你自己走,很快便死了。”終于他忍不住。

“放心,我會盡量死得遠些,不會叫和尚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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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保證不再來糾纏那緒。”

聽了這話,莫涯的腳步就頓住,慢慢回頭,看仍然昏睡的那緒一眼。

谛聽急了,連忙重複:“你要保證不再來糾纏和尚,他被你害得丢了一顆心,九死一生,怎麽也該夠了!”

“你放心。”終于,莫涯吐了口氣:“我不會再回來,不會給身體裏那東西再掐死他一次的機會,絕對,不會。”

最後四個字裏面含了鐵,雖然沒有起誓,但谛聽能察覺到裏面重量。

“好。我能聽心,你這句是真的。”沉默了一會後,谛聽也終于下定決心:“既然你是真的,那我便幫幫你。”

“怎麽幫我,用那錫杖敲碎我天靈蓋?”

“幫你控制住身體裏那個東西。”

這句話顯然叫莫涯側目。

“我很讨厭你,但是游光……不能白死。”谛聽結語,轉頭看向高守:“我和莫涯走一趟,你看好和尚,不許跟來,絕對不許,就在這裏等着我!”

“你改變主意,準備回來接着被我騎,不跟那個二貨私奔了?”

一見到谛聽,地藏王就半眯了眼,抖起他的腿子。

谛聽有點心虛,伸出小指掏耳朵。

“原來你還是來求我。”很快地藏王又嘆,前傾看他:“很好,這次你打算用什麽來換,你的人還是你的心?”

谛聽連忙咳嗽兩聲。

“這位施主雖然已經快要病死,但皮相很好,非常好。”地藏王從座上下來,繞莫涯走了兩圈:“也罷,你把他留給我做坐騎,我就再幫你一次,你要什麽,還是獄水?他娘的,要不是老子睜一眼閉一眼,你上次能偷到?”

“菩薩就是菩薩,氣量非凡人能比!”

“菩薩你個屁!”地藏王呸了一口,又繞莫涯一圈,突然間一頓,伸出手來,鉗住莫涯經脈:“你是誰?你身體裏有什麽東西?”

莫涯已經高高低低發了十來天的燒,這會子能站着已是奇跡,就由他扣着,不發一言。

“太歲。”提到這個名字,地藏王滿頭亂發無風自動,從袖攏裏抽出他判官筆來,嗖一聲橫在莫涯心口。

“但願菩薩法力高深,将我和那個東西一起滅了。”莫涯攤手,露出胸膛。

地藏王喝一聲,目眦欲裂,但猶豫良久,卻是最終沒有下手。

莫涯說的沒錯,太歲如今附在他身,也等于關在牢籠,自己舉手就能要了這個凡人的命,但卻破滅不了太歲的魂魄,殺了他的寄主,就等于打開他的牢門,反而許他自由。

“可惜月光王已死,就算沒死,也失去了他族的怒魄。”掙紮良久,地藏王顫抖着放下了他的筆。

“菩薩可以将我囚禁,然後埋伏殺了貔貅。”莫涯擡首。

“放屁,老子要是有這個本事,當年也不會給那對魔物害得……,不提也罷。谛聽,你快帶着他滾,越遠越好!”

“當年的太歲和貔貅,真的就天下無敵?”

“若不是無敵,你以為上神們會做縮頭烏龜,把這懲惡揚善被衆人傳頌的機會讓給月光族?!”

“那他們當年,可是齊心?”莫涯又悠悠追了一句。

菩薩到底是菩薩,慧根很深,立刻明白三分,深看莫言一眼。

“可是如今的我恨他,恨不能食他髓吃他肉。”莫涯立刻追上:“菩薩只需助我控制住太歲的意識,那我也許還能借用他的力量,和那貔貅同歸于盡。”

“那需要你有很強的意志力。”

“在下是個流氓,從小被人抽打,十歲時候就能被鋼絲吊住雙腳,往上做引體,五百個換一碗馊飯吃。”

地藏王就不說話了,撫着胡須,顯然心動。

“法子不是沒有。”隔半晌,地藏王說話了:“但你不知道,這個法子……”

“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

“某一天,白澤曾經跟我說,我會下油鍋受皮開肉綻之苦。”莫涯垂了頭,臉上并無表情:“走進這裏我就知道了,原來這口油鍋,就是大名鼎鼎地藏王您的。”

“我一直很讨厭你。”站在油鍋旁邊,谛聽撓耳朵。

“我知道。”

“但是游光,不能白死。”說着這話,谛聽一邊把那個鐵鈎嘩啦啦放下來:“我想來想去,他的死根還在貔貅,所以你一定要成功。”

莫涯不說話,只看着那口油鍋發怔。

一口普通的大鐵鍋,鍋邊都已經生鏽,口徑很大,但不深,埋進去大約齊腰。

裏面油已經注滿,很淺的黃色,偶爾會冒一兩個泡。

“我用這個鐵鈎來綁住你腰……”

谛聽的話還沒說完,莫涯已經捉住了鈎尖,對準自己左肩。

“這應該才是下油鍋的标準造型。”噗嗤一聲,鐵鈎入肉,穿後肩而出,莫涯則敲了敲它連着的那根鐵鏈:“麻煩你吊我起來,再投進鍋裏。我雖然是個變态,但還是沒那個膽自己踩進鍋去。”

谛聽于是出力,嘩啦啦一直把他拽到鍋頂。

莫涯肩頭的鮮血順着鐵鈎落下來,掉進油鍋,滋啦一聲濺出老高。

谛聽拽着鐵鏈的手有些猶豫。

“游光不能白死,他的死,根其實在我。”那廂莫涯輕聲:“我滿手沾滿血污,半點也不值得你猶豫。”

谛聽于是松手,鐵鏈嘩啦啦下落,油鍋濺起波瀾,撲啦一聲,旋即又回複平靜。

——這油鍋專炸鬼魅,道行淺的很快魂飛魄散,雖然不能要了太歲的命,但至少可以讓他虛弱,意識渙散,不能再控制你的身體。

——當然是呆越久效果越好,前提是你要清醒,不能輸給他,讓他的意識占到上風,出來毀了我地府。

過來之前,地藏王交代得非常清楚,莫涯也覺得自己一定能熬得過,所以替自己準備了一首約莫四分鐘的歌。

魯冰花。

雖然說這一生所得的溫暖非常有限,但他總記得胖胖滿臉口水嘎嘎嘎跟在他身後的樣子,還有每天晚上被媽媽強喂的那一勺難吃到死的魚肝油。

為什麽記憶是這樣卑微,他能記得魚肝油的腥味,卻不記得親生母親的臉。

等到她右眼被自己親手打成了血窟窿,卻還是一點一滴印象也無。

所以不需要怨尤別人,無論他受哪種還報,都不冤,一點也不。

想着這些,他把一首曲子哼了一半,和以前一樣,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個不相幹的地方,谛聽的鞋,和那上面一塊污髒較勁。

油鍋裏開始發出滋啦的響聲,莫涯的一只手死拽着鐵鏈,并沒有浸入油鍋,指甲卻也開始卷曲變形。

“你殺了自己的父母,還親眼看着自己的弟弟被一個胖子強奸?”

能夠聽心的谛聽這時候說話。

莫涯于是不看他鞋子,擡頭看他,感覺半空無數個煙花在閃,每一朵都是放大的痛苦,灼灼燃燒,燒穿一切。

“拉我上來。”

“你回答我是不是!”

“拉我……上來。”

“像你這樣的人渣,就應該被炸成粉,炸成沫!”

對話到這裏已經失去意義,莫涯只得屏息,聚集力氣,自己扯動鐵鏈,借力離開油鍋。

油花四濺,地府的泥地還算光滑,可莫涯已經體無完膚,全身斑駁,再沒有一塊能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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