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小蝦有了頭發,沙漠還是荒蕪。

等光着頭的那緒回到家,高守高大人已經等得臉都焦了,黑黃黑黃的。

“谛聽說了,要我帶你立刻離開。”見到了人,高大人立刻撲上去,把皇帝張榜這些事結結巴巴說了。

那緒哦了一聲,有些遺憾。

“本來我打算,給孩子們做個走馬燈,要能轉的,還能飛上天。”那緒從懷裏掏出圖紙:“這要真的成了,在元宵節放上天去,一點非常有意思,孩子們會很高興。”

高守看這那圖紙,嘴巴張成個圈:“你确定如此巨大的走馬燈,可以轉可以放到天上去?”

“以前聽莫涯提過,如果熱量、風力足夠,應該可以;實在不行,夾雜點法術,貧僧想問題不大……”

高守深望那緒一眼,遲疑道:“你有沒有想過,莫涯沒有離開……”

“那……他離開了嗎?”

“這個……”

“你若不說,我就不會知道答案,至少現在是這樣。”

高大人撓頭:“應該是吧。”

“如此,就別說了。”那緒低頭,認認真真地繼續他的構思,“要足夠的熱量,估計要很大很大的蠟燭。”

“有這麽大的蠟燭嗎?

那緒舉目,遙遙一指:“我大師兄的寺裏有,我們走吧,到時候我把材料備齊,說不定元宵還能趕得及回來。”

“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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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沙漠腹地,被火光晃迷了眼的椴會揚起了唇角。

莫涯不說話,仍抓着火把,蹲身饒有興味地看着他和國師。

沙漠風聲有一刻凝滞。

再過一刻,椴會已經飛身撲了過來,将莫涯壓倒在一丈開外,右掌獸化伸出利爪,擱在他頸邊。

莫涯攤開雙手,并沒有反抗,但椴會仍能感覺到壓着的那個身體緊緊繃着,随時都能反彈,扼住你的咽喉。

因為從小地獄式訓練,莫涯的身體有種奇異的韌性,就像一支張滿的弓,單就這一點,那個光長着一張好臉的國師就莫及萬一。

“我既然來了,就不會再逃。當然,你喜歡壓着我,那随你的意。”

在他身下莫涯道,語氣和表情都一樣的輕賤。

“為了那個和尚?”椴會将尖爪一點點滑過他臉:“為一個和尚獻身,我好像從沒教你這樣多情。”

“我欠他一顆心,是你教的我,混黑社會如果沒有義氣,就好比一條沒有骨頭的鼻涕蟲。”

“只是這樣?”

“你以為還有怎樣?”

聽了他這句話,椴會就微微笑了起來,道:“我以為你對他已經動了真心,願替他去死,就好比你當年願意替我去死一樣。”

莫涯沒有反駁,只眯着眼看他,裏面恨意凜然。

“說吧,你有什麽砝碼,好讓我放過你的和尚。”椴會将爪從他頸上移開。

“我的砝碼無非就是我。”

“哈!”

“而且我仍然恨你,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殺了你。”

“然後呢,你陪我去死?”

“我陪你去死。”莫涯肯定,毫無猶豫:“在死之前,你大可以做你最喜歡的事。”

“什麽事?”

“折磨我,在我傷口作樂。如果你樂意,就告訴我你跟我家人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如果不樂意,就讓這個秘密爛掉,讓我死不瞑目。”

椴會沉默了一會,顯然對他有這種思想覺悟表示滿意,忍不住舔了下爪子,然後擱到他肩頭,找到鎖骨,從那開始深深向左劃了過去。

衣服和皮膚都很單薄,很快那傷口就洇出血來,滑膩而溫熱。

椴會略彎了腰,捉起一把沙子,挑起莫涯衣服,很是溫柔地将那些沙子揉進他傷口去,從鎖骨一直到胸。

在他傷口作樂,的确其樂無窮,但行進到一半,椴會的手停住了。

莫涯的皮膚居然是光滑的,鎖骨是完整的鎖骨,上面一個坑洞也無。

“我跑去地藏王的地盤,在他獄水池子裏偷泡了三天。”莫涯眯起眼,放松身體,在漠漠風沙裏面躺平,“你放過和尚,從今往後我和他再不相幹,只和你有仇。拆皮去骨,悉聽尊便。”

這之後,椴會便沒有再深入沙漠。

風卷狂沙,在幾乎辨不清日夜的風季裏,三天三夜,他帶着莫涯穿過沙海,走出了沙漠。

國師富可敵國,居然在沙漠邊陲的小城孜辛也有地産,一片連綿十裏的葡萄莊園,雖然這個季節葡萄已經落架,但遠望過去,還是氣勢非凡。

椴會在這停留,連喝了十多天自釀的葡萄酒,國師終于忍不住了,趁莫涯睡着,靜悄悄走到葡萄架前,躬身道:“主人,我們真的便這麽放過那個……妖僧?”

椴會搖着酒杯,看那血一樣顏色的酒水,兩只眼眸一樣深黑,卻只有一只有光,挑眉看他。

“探子來報,和尚已經不在沙漠。”

“他能去的地方,屈指可數。”

“主人的意思?”

“人們都說言要有信,可是我并沒有答應他什麽。”椴會慢悠悠喝一口酒:“既然他不想那和尚死,那我便不讓他死好了。”

“主人的意思,是要廢了和尚,讓他從此安生?”

椴會露出贊賞神色。

“要廢他哪裏?”國師輕聲,但看了椴會一只明一只暗的眼,旋即明白:“我知道了,主人和他還有一眼之仇。主人放心,我一定讓他雙倍償還。”

寺廟敲起禪鐘,餘響漸漸透入寒夜裏,轉而殆盡。

夜又深三分。

燈火搖搖曳曳,悠悠摩挲着衆多僧家們固執古板背影。寺廟裏所有的和尚整整齊齊地排坐大雄寶殿正中,低聲在誦經,對周圍凜凜官兵視而不見。

趾高氣昂的國師負手,在中間來回漫步穿梭,左顧右盼,攪得殿前一片烏煙瘴氣:“你們這群禿驢怎麽還不明白,最近一切都是妖僧那緒造成的。只要你們把他的去向交代出來,對衍雲寺過失朝廷既往不咎。”

那言指動佛珠,平靜道:“貧僧還是那句話,師弟法號确為那緒,不過他不是妖僧。駮族神秘滅絕,導致群虎猖狂,望國師轉告皇上,早做對策以免造成虎患。”

“沒有虎患,那是妖僧那緒施展的障眼法,只要他能伏法,天下太平!”

那言垂目,依舊平靜道:“師弟法號确為那緒,不過他不是妖僧。”

“和尚,你當真不怕?”

“貧僧實在想不出有何可怕。”最調皮小吃貨也藏得好好的,真的沒什麽可怕。

“很好,很好。我向來先禮後兵,再給你們一刻鐘,否則我就要對你們這幫和尚不客氣了。”國師說着話,一屁股坐上佛龛。

終于,他的舉動讓那言有了反應,他擡眼道:“下來。”

聲音雖輕卻足夠犀利,與以往謙虛有禮格格不入,相當震撼。這份氣勢讓國師也吓了一跳,立刻從佛龛上跳下來。

這一跳完,國師頓覺在衆人面前沒了臉。他啐了口,吩咐左右制住那言,然後撸高袖子,對陰森森地笑:“方才下來,決不是本國師怕你,而是想到更有意思的事情。你們不說是吧,那我今天就當着你們的面子,爬到這龐大佛祖的頭頂上去,把這大大的泥人腦袋給踩下來。”國師聳肩,“你們可以繼續選擇不說,而我可以一個接一個踩。希望我不會太累。來人,拿梯子!”

那言攏眉。

衆僧狂怒,鐵甲士兵上前,刀劍出鞘。飕飕殺氣滅了許多燭火,寒意入侵。

“千萬要阻止我哦,不過,只有一個辦法能阻止我哦。”國師爬上竹梯,歡天喜地。

腳才蹬上第四節,殿堂佛門洞開。寥寥幾根燭火顫動,渲染氣氛。

“我師兄叫你下來。”這一句話,不亢不卑。說話的這人身形削瘦,月色寒光從他身後透過了淺薄地勾勒出他的輪廓,如一道無法忽略清風,凜然站在軍前。而他身後,圓光大頭小吃貨探頭探腦。

國師瞳孔縮小,這就是那緒,他能感覺到。

但是他還是說了句異常無聊臺詞:“來者,何人?”

“貧僧,那緒。”

“你就是那個妖僧!”國師大聲道。

那言目光堅定截口道:“他是我師弟,那緒。”

那嗔從那緒身後,跨出一步,不怕死地大聲吼道:“他是我師哥,那緒。”

“他是師叔,那緒。”

“他是師叔,那緒。”

“他是師叔,那緒。”

……

一時間殿堂,無畏聲音跌宕此起彼伏,一波接着一波,一波高過一波,勢如破竹!

那緒緩緩走進大殿。

燈火顫動。

佛祖慈目。

兵士們提着兵器,開始無措,開始萎縮。局面瞬間奇異扭轉,一幫弱和尚手無寸鐵,卻給人一種感覺,刀槍不入。相當——出類拔萃。

很快,那緒走到了國師眼前。

國師愣了愣,激動地擡起手臂,指揮道:“左右給我拿下……”

“下”字音還未發全,只覺一陣風壓掃過,一下又滅了四支蠟燭。

國師頓覺一種古怪的寒冷鑽穿進入他的肉裏,接着骨肉撕裂的聲音,溫熱的血薄噴在國師的臉上。他低頭,只見左胳膊沒了。

感覺到痛都來不及,他的胳膊沒了,整個沒了。大半身變成鮮紅。

國師大駭。

滴答——

一滴血墜地。

身旁,一頭斑斓猛虎,正叼着他的殘臂,冷傲環視了下周圍,随即“嘎巴、嘎巴”,十分旁若無人将橫咬在嘴裏的手臂一嚼二斷,兩嚼四斷。

驚魂未定間,數十頭老虎,已經慢吞吞地步入殿堂。

那緒緩過了神,回頭一望。

很不幸,外頭還有許多老虎,正聚攏過來。

局面再次驟然劇變。

浩浩蕩蕩一支老虎大軍,包圍了所有人——好人壞人,有條不紊。

似乎不着急攻擊。

雙方僵持。

重傷的國師處理傷口,喘粗氣:“殺出去,殺出去!”

那言皺眉道:“大家別慌,先慢慢退出去。”

官兵謹慎地後退,向獨臂的國師靠攏,沖向門外。

這撤退,眼花缭亂。

駮滅亡,虎果然成災。

眼看退出寺門,國師眼珠一轉,忽然對着那言惡毒笑道:“和尚,你們可以選擇了。我們雙方全身而退,就等于大大方方把這些老虎放出去,讓它們禍亂天下。這樣,全天下的百姓就會知道那是虎災,不是那緒的錯。當然,你們也可以留下來,勸老虎從善。不過這樣,百姓還是相信虎災從來是個謠言,那緒依舊是罪魁。”

這席話出口,令那言一愣。

臉色蒼白的國師忍住疼痛,做了個悉聽尊便的手勢。

所有官兵火速撤離,只留下僧人。

軍僧合作後,只留下佛家弟子,獨自面對虎群。

剛剛咬斷胳膊的老虎歪歪頭,又步回到虎群最前頭,注視衆人。

月光很好。

那言扭頭對那緒道:“師弟,對不住。”

“師兄,客氣了。”

師兄弟各自雙手合十,兩兩對望。

然後,那言發法令:“俱焚屏。”

衆僧落地而坐,開始念經。

袈裟獵獵。

即使沒有勝算,他們也必須在這裏。和尚誦經聲,直上雲霄,浩瀚聲凝成牆,矗立天地間,如一道屏障,擋住了群虎的去路。

老虎焦躁沖殺屏障,就會有股逆風刮向僧人。

一次接着一次的震撼,僧家巋然不動,誦經聲不斷。

一次接着一次,一方虎軀萬震,皮毛聳立,痛不欲生;另一方,傻乎乎的和尚認真誦經,雙耳朵都震出了血,血線蜿蜒。

俱焚屏,玉石俱焚。

念與力不斷抗衡。

我不入地獄,誰入?

佛家本色。

僵持難定。

僵持持續。

玩命時刻,有個身影騎虎從遠方走來。身型清瘦,長發飛散。

群虎停止攻擊,呼嘯,掃動虎尾。

誰都不會想到,指揮虎群的居然是只伥。

所有一切都靜下,只聽得見風。

走到屏障跟前,伥跳下虎背,不疾不徐道:“你們誰是那緒?”步伐輕飄猶如鬼魅。

“貧僧就是。”回答之聲,清晰地傳出。

“聽說你有兩顆心?”

“是。”

“在整理白澤圖?”

“是。”

“很好,我有事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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