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白帝大人。”
走進西華殿,白澤看到那個隐在燈光後的側影,于是很假惺惺地施了個禮。
少昊應了一聲,過一陣才有了反應,慢慢走下階來。
在他的臣民們眼裏,白帝少昊并不是個熱忱的人,雖然也很平和,但眉目裏總有點亘古不化的冷。
滄海桑田,多少人故去歸來,可他仍在這裏,目似寒星,裏面攏着煙霧。
不是他要變得寡淡,而是對這世間一切看得久了,難免生出一絲厭煩。
比如現在。
其實西界會不會大亂,上神們有多少會死,妖魔們會不會盡出,甚至于自己會不會湮滅,這些又有什麽要緊?
這世間颠倒一下,易個主,所有人換一種活法,又有什麽不可?
所以有時候他會有點慢,淡漠遲鈍,需要一個時間說服自己,告訴自己是黃帝後人,統領西方,地位尊貴,不應該被挑戰。
“你來了。”終于他走到白澤跟前,說了句還算有熱度的話。
“我來了。”白澤挺直脊背,與他直視。
“怒魄到底是在哪裏?你想要什麽,鳥族出了個新妖,雖然聲音餘味不如青鸾,但也很好了。”
“是麽?”
兩個人之間的靜默維持了一陣,西華殿的燈油十分精純,火苗微微躍動,似乎是這屋裏唯一的活物。
“你想死。”過了許久,少昊終于擡手,抵住眉心:“過了這許多年,你想要的,仍然只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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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帝大人能不能給我?”
“下界不知道多少人窮盡力氣追求的長生不老,你就真的這麽不想要?”
“活得太短促固然可怕,可活得永沒窮盡……,白帝大人就從沒覺得可怕?”
這個問題讓少昊有點失神,反射弧似乎被拉到無限長,他這才回神,淡淡道:“有過,但如果有了記挂的東西,就會好些。”
“被白帝大人記挂過的東西,應該不多吧。”
“不算……太多。”少昊又擡手,撫了撫眉心。
歲月冗長寂寞,他數了數,好像他最最記挂的東西最終都沒有得到。
而且在這記挂裏面,他所投入的感情好似越來越少,除了最初那個讓他生了白發,落下頭疼的毛病,其餘的……,就都只淺淺碾過了他的心。
“那怒魄,算不算你一個記挂,微不足道的一個?”白澤輕輕問了句。
“算。”
這一次少昊沒有打愣。
其實算起來,在這世上,見過怒魄的人并不多。
原先它一直屬于月光族,世世代代被月光王所有,劍下不知斬過多少神魔鬼怪。
沒錯,有鬼怪也有上神。月光族好戰,月光王則更是乖張。若是對眼了,就算是個乞丐,他也願意跪低捧顆心給你;若是不順眼,管你是什麽遠古上神,照殺不誤。
怒魄随月光王征戰,名頭越來越響,而且随着時間流逝,上古神器悉數隕殁,到了最後,它就成了世上唯一一把能夠破碎一切魂魄的聖器。
一切魂魄,不管你是上神還是遠古妖魔,只要你被它斬中要害,立刻灰飛煙滅,永絕輪回。
因為唯一,也因為曾經沾過的鮮血,到了最後,怒魄的名氣漸漸開始超越月光王。
三界傳言,不管是誰,只要得到了怒魄,就能取代月光王,成為新的戰神。
這流言固然可笑,可被千百張嘴說過了,似乎便成了真理。
月光族本來仇人衆多,這一下因為身懷寶器,一時之間,便成了衆矢之的。
月光王雖然悍勇,但也架不住這樣萬劍穿心,漸漸的招架不住,月光族戰到最後,十成被去了八九,眼見着就要被滅族。
于是月光王雖然不甘,到最後還是聽從族裏長老的建議,将怒魄舍棄,封印在骨枕血河之地,而月光族為了休養,則舉族搬遷,搬到了大漠正中的天坑。
怒魄,于是就開始了它自淬成以來,第一段平和閑适的時光。
骨枕血河之地,真真寂寞。
千百年來,只有月光族的長老才有資格在死前進入這座孤城,裸身斷食,沐月光站立而亡。
時日更疊,這些累累白骨不知受什麽庇佑,居然大多維持死前的姿勢,雙手合十,仰月而望。
在白骨外圍,是一條紅河,并沒有誰用血染紅,河水就暗自變成鐵鏽那種暗紅,似乎載着怨戾之氣,無聲脈脈流淌。
起先,怒魄就立在這裏,在白骨中央,聽血河流淌,默默立了百年。
在第一百零三年的時候,他迎來了一個尊貴的夥伴。
白帝少昊,西界之主,要打破封印,進入這個月光族的禁地枕骨城,并不是十分為難。
他也不是常來,一年裏統共也就這麽幾次,每次約莫一天,就在三尺開外,不發一言看它。
他喜歡這把劍,已經喜歡了許久,但他是白帝少昊,既不能強取,也不能暗奪。
所以他只是來看,隔三尺距離,看劍上每一道花紋,每一個缺口,聽它被風吹拂時發出的铮鳴。
看了上千年,仍是這三尺距離,他沒有越界,也算磊落光明。
直到那一天,怒魄突然人間蒸發,失去蹤影。
月光王失了一顆心,又失去怒魄,最後整族被貔貅太歲所滅。
而白帝少昊,則自此添了樁心事。
在他還沒有看厭,還仍然喜歡的時候,這怒魄居然自行消失,再沒有一點影蹤。
于是這喜歡就成了遺憾,比喜歡更大,成了記挂。
不大,也不算小,一直在少昊心裏橫亘着的一個記挂。
“我是喜歡過那把劍,但我沒有得到它。有時候克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為記憶越過了很遠,所以過很久少昊才又追了一句。
“所以,我該感謝你克制地喜歡我麽?”
殿裏燈盞仍在無聲地燃着,在一片死寂之中,白澤突然拔高了一點聲線。
“感謝你并沒有強迫我做任何事,只是在我元神釘了不死符,讓我永永久久地活着。”
“感謝你賜給我青鸾,賜他不死,受盡苦難!”
“感謝你佛法無邊,但仍慈悲為懷!!”
一聲之後,白澤的聲音就低了下去,一句比一句更沉,到最後就好似一塊堅硬的玄鐵。
少昊沒有說話,只是臉色略略蒼白。
頭又開始疼了,眼睛也似乎蒙了霧,白煞煞一片。
眼前的白澤不太分明,但仍能看得出比以前更瘦了,下巴更尖,更顯福薄。
并不算太稀奇的一只神獸,出身來歷不明,敏感優柔,說起來,真是一點也不符合他白帝的胃口。
可不知為什麽,自從在下界第一次見到他,自己的心就莫名動了一動。
那時候是春,他看到白澤時,他正和青鸾在一起,懶得骨頭都酥了的模樣,提着個酒壺,坐在藤椅上打磕沖,壺裏竹葉青灑了一地,聞起來味道很沖。
青鸾本來也是坐着,正調笑他,見到少昊連忙就起了身,行個禮,道:“白帝大人。”說完就去推搡還在雞啄米的白澤。
白澤于是就擡了眼,因為被青鸾催促,打個哈欠後勉強說了一聲:“見過白帝大人,大人要喝酒麽?”
樣子似乎和少昊很熟,見過這尊貴的上神百千次,一點也不稀奇的模樣。
酒少昊自然沒喝,這種人界幾文錢一壺的下等竹葉青,白帝大人婉拒了,應卯兩句後便自離開。
到晚上回到西華殿,他也照常睡下,入夢很快,一切如常。
他的夢并不多,而且往往重複,但到了後半夜的時候,夢突然便有了新的內容,他居然夢見了白澤,看見他醉得水波粼粼的一雙桃花眼,正吊兒郎當地提着酒壺看他,道:“白帝大人,你又來了,大人要喝酒麽?”
之後他就醒了,頭疼欲裂,坐在西華殿的冷階上,反複詢問自己為什麽要對這樣一個神獸上心。
沒有人知道白澤的來歷,他問過各路神仙,大家都說白澤是只異獸,好像突然之間就從天地間冒了出來。
這本來也沒什麽,天地間諸多玄妙,若都參得透,那多無趣。
于是順理成章,白帝少昊就添了一樁修行——去參詳白澤的來歷。
這一參詳,很快百年便過去了。
白澤的來歷他沒能參透,但卻摸清了他的一些能耐和習性。
他好像熟習百獸,甚至知道他們的本名和弱點,而且在某些時候能夠通靈,知曉過去未來。
他好像非常能睡,任何時候,任何姿勢,都不能妨礙他老人家打磕沖。
他好像喜歡豔色,品位低下,尤其喜歡孔雀藍孔雀綠,穿起來益發顯得他蒼白瘦削,像個痨病鬼。
他好像……,非常喜歡青鸾,平時和自己一樣,眼波疲倦黯淡,但只要一見到青鸾,立時便不同了。
……
到這個時候,少昊其實已經發現自己越界了,因為他情難自禁,參詳的間隔越來越短,到一日參無可參,居然站在林外,看他酒醉倒在一棵黃楊木旁邊,數他這一覺到底能睡多久。
他喜歡他,但他已經有了青鸾,這感覺有點凄清。
雖然他是白帝少昊,而青鸾只是他屬界一個卑賤的鳥妖,但他不能拆散他們。
以為自己高貴強勢,所以只要出盡力氣,便一定可以得到。這樣的錯誤,他斷斷不會再犯。
喜歡一樣東西,可以不遠不近看它他,克制雖然很難,但至少不會将他毀滅。
于是他找到了一樣高尚的理由,宣告衆神,他要賜白澤永生。
“知百獸曉天理,我想需要這《白澤圖》的,遠不止我西界。”
他這麽說,衆神無不附和。
于是順理成章,他召來白澤,用極盡淡漠的語氣告訴他,他将獲得無數人夢寐的東西——長生不老。
白澤當時是怔了一下的,卻也沒有十分意外,還是那懶散樣子,慢吞吞挑眼,看了一下少昊。
那一瞬,少昊感覺他已經看穿了些什麽。
但是他沒有點破,只是又慢吞吞垂下眼,道:“謝白帝大人,但我還有個要求。”
長生不老,居然還有要求!
少昊強按了性子,問他這要求是什麽。
“我要青鸾,若沒有他,我活着也沒有意思。”
按說他這個要求,少昊也不是不能預見,可真正聽他說了出來,竟有些錐心,腑腔裏百種滋味盤轉,便是他幾萬年的修行,竟也無法平複。
“好,我也賜他長生。但你需拿白澤圖來換,若是繪不出,可就不能怨我無情。”
到得最後,他脫口而出,裏面負氣的味道,到現時現日,仍然清楚可以聞到。
“您賜他長生,但沒說賜他不老。所以自始至終,白帝大人都沒有違誓。”
過許久,聽到白澤說話,少昊這才回神,從回憶裏面抽身。
“如果我繪不出白澤圖了呢,白帝大人是不是真的會收回您的恩賜,要了青鸾的命?”
少昊怔了一下。
如果有這麽合适的理由,他會不會真的名正言順拔了青鸾這根刺,他是真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跟你說那話時只是負氣。但人心難測,自己的心也是一樣。”
所以他也誠心回答,大多數時候,他都并不虛僞。
“其實,這時候再說這些,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過半晌,白澤卻嘆口氣,放棄咄咄追問,去看他沾了泥污的鞋面。
“是。”少昊也控制住心緒,長袖裏蕩着風,也慢慢平息下來,重又歸于平寂,換了一副公事公辦的嗓子道:“再說這些沒有意義,你告訴我怒魄在哪裏吧。”
“你先揭了我的不死符。”
“你先告訴我,我會替你揭,也許你憎恨我,但我從不食言。”
這句話白澤信,所以他并沒有擡杠,只是掠了掠衣擺,稍微退後幾步,站定。
起先少昊有些詫異,但過了一會,白澤似乎有了些變化,變的不是模樣,而是有一股殺伐之氣從他身周緩緩滲了出來。
白骨連城,紅血鋪地,那種不管是被誰握着,都能透過你指縫,無法馴服也絕不褪減的殺伐之氣。
這種感覺,少昊不知多少次渴望真的握在手心,希望和它融為一體,舉着它,被它銳氣所傷。
“不可能!”
作為上神,他很少這樣脫控,這樣驚失顏色。
“我想白帝大人可能曾經不知一次問過自己,為什麽你會對我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東西情有獨鐘?”那廂白澤漸漸昂高了頭,“現在我來告訴你,那是因為你早就對我動了心。每年冬至,風雪無阻,你都會來看我,月光族枕骨城,我早就已經被你叨擾,叨擾了千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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