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出太陽了,冬末初春正午的太陽,擡頭看去,依舊那麽刺眼。

靈力已經散盡的椴會斜躺在地上,似乎連動一動都難。

上古神獸如今成了肉身凡胎,甚至都不再需要怒魄,只需要那緒捏住他的咽喉,再念幾句破魂咒,他就會從此灰飛煙滅。

怒魄劍身的裂紋開始從中間擴散,所過之處,發出淡淡燒灼味道。

“佛祖肯定說過,要你不殺不能抵抗的廢人。”椴會仰着脖子,悠悠看着那緒。

“我已盡破十誡,來日佛祖懲罰,我盡領就是!”

“如果佛祖給你的懲罰,是你再也找不回你的莫涯呢?”

那緒向前,步子淩亂,但不為所動,将怒魄一分分刺進他胸膛去。

“我還欠他一個真相。”

過片刻,他又幽幽道。

“你欠他良多!”

“你會補償他是不是?”椴會輕蔑:“和尚,有些裂痕傷在深處,你抹再多泥灰,也修補不了。”

那緒開始猶豫。

椴會這時身體上挺,迎怒魄而去,劍身刺透他的後背,而他也集聚最後的靈力,右手化作獸型,利爪刺進那緒胸膛。

“《春抄》!”

就在兩人僵持的片刻,刺進椴會身體的怒魄忽然化作黑煙,落地幻為人形,張口便喊了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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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緒錯身,從垂死掙紮的椴會爪下掙脫,好不容易才認出地下那赤身裸體的竟是白澤。

“和尚若念破魂咒,你會死得萬般痛苦,說出那個秘密,我便賞你,讓你一起用春抄渡魂!”

在地上艱難喘息之後,白澤卻并不理會那緒,只低着頭,一邊咳嗽一邊跟椴會說話。

遠遠站在樹下的觀得到訊息,心緒難平,連忙清了清嗓子。

“《春抄》?”椴會這時卻好似吃了悶頭一棍,反應有些遲緩:“你說的是你家相好,青鸾的春抄?”

“沒錯,而且用的是青鸾聲音碎片,由他親自來唱。”

“神曲春抄,傳說能渡春風。驅惡靈,渡魂魄,使萬物蘇醒,包括沉睡的魂靈!”椴會看向那緒,雖受重創,但聲線卻節節拔高。

那緒的反射弧這次不長了,立刻就明白他話裏所指。

“他還能回來。”依稀裏椴會輕聲,情緒不明。

那緒立刻轉向白澤,向他雙眼求證。

白澤還不看他,顯是心虛,只将手掩唇,一口一口嘔出血來。

“我知道,那是青鸾留給你的。”那緒蹲身,看着他,顯然已經大體明白狀況:“我只問你,除了春抄,這世上,還有沒有能讓他醒來的東西?”

“我不是你。”被他盯得久了,白澤也終于熬受不住,擡起頭來,“我素來小氣,而且一點沒有善心。”

那緒便不說話,看着他,愁腸百結。

“我用十世善果,換你和青鸾下世結緣,你知道,我從不打诳語。”

“你前世罪孽深重,舍了這十世善果,你便連畜生道也……和尚,他沒有那麽好!”

“我再沒什麽可以給你。”

那緒又加一句,逆着光,用盡氣力看他。

白澤微怔。

我再沒什麽給你。

當日青鸾現出原形,将那聲音碎片給他時,依稀也似這麽說過。

“和尚。”他有點唏噓,“我也試過,雖然我沒看到你們的未來,但我能感覺,你們……”

“無論未來如何,和尚已經執妄,已經不能放下。”

白澤沒再言語。

什麽是春?

青鸾說,是萬般蘇醒,是不猜不忌,是不離不棄,是輾轉千裏,終究有你。

如果青鸾在生,也會願意将這最後一曲春抄唱給這對癡人來聽。

在這世上,他最不能拂的,就是青鸾之意。

“十世善果,換我和青鸾下世結緣,和尚,你記得你說過的話。”

終于,他給任性狹隘的自己找了個慷慨的理由。

“還有,了結這厮,你我聯手,從無空回。上輩子你敗給他,只是因為老子不在!”

那緒點頭。

白澤于是起了身,雖然倍感吃力,但還是逆着光慢慢走了開去。

一路景物空蒙,在垂死之際,這是他第一次沒有覺得冷。

在不遠處,青鸾的模樣不很真切。

何謂是春,無非是求仁得仁,披肝瀝膽無所不用其極,最後站在他的對面。

有沒有渡魂曲,他都已經到了目的地。

白澤一哂,到這時終于不再介意,洋灑着邁開長腿,用青鸾最熟悉的姿勢朝他走去。

“你既然願意為了他,放棄春抄渡魂。那又何苦還死守那點真相,留他終生遺憾?”

待白澤走後,那緒重又看向椴會。

椴會垂頭,冥頑不靈。

所謂真相,便和普天下所有被解開的瘡疤一樣,面目猙獰不堪。

他是被半邊俏小婊子姐姐帶大的小混混,一無是處。

而莫涯家,是根基深厚的醫學世家,大富大貴。

兩家人結緣時,這世上還沒有莫涯。

那一天他跟朋友出去,吸了K粉,精神很是亢奮,回屋看見她姐姐回來,手裏拿着一份器官捐贈同意書。

莫涯的那個媽患有腎衰,且是熊貓血,所以出價兩百萬,買她姐姐一個左腎。

“兩百萬……”姐姐拿着那張紙,渾身顫抖:“兩百萬!只要你不再吸粉,我們可以拿這筆錢回徐州,給媽修個大墳,然後搞個小超市,兩人安安心心過完下半輩子!”

他是個混混,而且吸粉,但那是他的姐姐,那個從小帶他出來,為了他敢一口掉人家耳朵的姐姐。

第二天,他就拿着那張同意書,當着莫涯他爹的面,撕了個粉碎。

同意書不止一份,且有法律效力,但莫涯的那個爹卻好像仁善,沒有追究,甚至在兩個月後,把那二百萬的首款還是打進了他姐戶頭。

“她不喜歡我勉強別人,所以我不再要你的腎。我只希望你能代她生下我們的孩子,價錢還是兩百萬,她已時日無多,我希望你能完成她這最後的心願。”

當時當日,那個坐着賓利的男人在他姐跟前下跪,說的是這樣動情,而且條件優渥,讓人再也無法拒絕。

于是,那個屬于別人的受精卵就這樣進了他姐的肚皮,一天天把他姐肚皮撐大。

閑來沒事的時候,他還常摸他姐的肚皮,把耳朵湊上去,聽那小子在裏面翻騰。

那個時候,他們相處甚是愉快。

九個月後,姐姐剖腹産,生下了那個孩子。人家把孩子抱走,餘款立刻入了姐姐戶頭,兩百萬,毫厘不少。

作為代孕,這已是天價。但他們沒有發現這裏面的不尋常,只覺得生個孩子,姐姐住院未免太久,而出院後,身體恢複得又太慢,和人家生孩子的不能比。

但到了後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按照醫生說的,姐姐得了嚴重的産後抑郁。到後來竟變得瘋魔,天天到人家去,蹲在恢弘別墅的門口,說想要回她的孩子。

在那期間,姐姐的确做了些出格的事。那家人開始搬家,病弱的女主人受到驚吓,不止一次被120接走。

這樣的日子沒有維持多久,姐姐擾民,在第十次被警察帶走之後,沒有再能出來。

權威機構出具證明,姐姐患有狂躁型精神疾病,危害公共安全,需要強制留院治療。

精神病院的所謂治療,結果可想而知,在吃盡了苦頭和被灌了一大堆藥之後,姐姐的精神果然越來越不正常了。

第六個月他去探望的時候,姐姐已經不說話,不停朝玻璃哈氣,然後拿手指在水汽裏一道又一道畫圈。

他當時抓狂,強拉着姐姐說要出院,打傷了兩個護工一個醫生,其中那個醫生當場脾髒破裂。

他被判入獄,坐了三年牢出來,再去精神病院,那邊的人卻告訴他,姐姐死了。

沒有為什麽,死了便是死了,精神病院總有病人自殺,院方深表遺憾。

那個院長的語氣平淡,轉身便要秘書帶他去領他姐姐的骨灰。

一個薄皮大芯板的小盒子,稍用力就能戳個窟窿,上面連張照片也沒有。

那裏面裝的,就是他的姐姐。

他那在雨夜背着他離家出走,一直背着他護着他,和他連筋連肉,不可分割的姐姐。

抱着那個匣子,他跪倒在醫院門口,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輕拍他肩膀,等他回頭,那人卻急速跑開,只留下一個倉皇的背影,看着像是醫院的護工。

而在他腳邊,多了一個油膩膩髒兮兮的牛皮紙袋。

袋子裏面,有這個好心人簡短的說明,以及姐姐的遺物。

一張寫滿血字的床單,字跡缭亂,前言不搭後語,不斷重複同樣的語句。

姐姐在禁閉房時,就是這樣割開手腕,蘸血寫字,一遍又一遍重複寫同樣的話,直到身體裏所有鮮血流盡。

還有一張,就是姐姐的死亡鑒定書。

本來他已經麻木,已經不再哭,只是魔怔了一般,把這兩樣東西拿出來,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來來回回地看。

但就在某刻,他的心神回來了些,再看那張鑒定書時,就發現了那個掩藏已久的秘密。

死者血液分析正常,左腎缺失,除此外內髒無異常……

左腎缺失!

這四個字好似驚雷,一下劈得他從凳上跳了起來。

再然後,所有的調查就很順風順水了。

那家的夫人顯然已經痊愈,後來甚至還自己生了個孩子。而她得到腎源移植的日子,就在姐姐剖腹産的第二天。

毫無疑問,那一天姐姐剖腹,從身體裏面被拿出來的,絕不止一個孩子。

他瘋了,跑去大鬧,幾番交涉之後,狗血劇集裏必不可少的角色——律師出場了。

律師沒穿西裝,面目也不可憎,見到他先嘆一口氣,拿一份文件給他。

那是有他姐姐簽名的器官捐贈同意書,很顯然是複印件。

“他們都是騙子,我姐姐不是自願捐贈!”他第二次将那同意書撕爛,扔到律師臉上。

“誰能證明?”律師淡定。

“我姐姐沒有瘋!”

“誰能證明?”

“他們逼死了我姐姐!”

“誰能證明?”

他大怒,揚拳準備揍他,手肘卻被那人牢牢握在掌心。

“五十萬。”握着他手肘,那律師從口袋掏出支票:“給你這筆錢,單純出于同情,在權貴裏面,我的委托人不算磊落,但也不是最龌龊。”

他大吼,目呲欲裂。

“在拿到律師證前,我曾經在工地揚沙,所以我的力氣很大。”那律師繼續緊握他的右手,看着他的眼睛:“這段經歷使我明白,在這世上,蝼蟻沒有話語權。我奉勸你,出自真心,希望你不要成為第二個你姐。”

他收下了那張支票,也找到了那家人的住處,于是便裹着衣服,瘋漢一樣蹲在他家門口。

那時梅雨,雨一直纏綿地下,慢慢将他從外到裏涼透。

過了一會,有個男娃推門出來,手裏拿着一把傘,還有一張鈔票。

男娃驚人的漂亮,眼眸純淨,黑到發藍。

那個時候,他還不叫莫涯。

“媽媽喊我過來,給你這些,叫你小心凍病了。”用童稚的聲音他說。

他媽媽在窗戶後面,眉目和氣,朝他微微點頭。

她不知道,很顯然,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命是用什麽換來,所以眉眼這樣坦蕩,一點沒有戾氣。

他和自己的親人活得這樣血淚,她卻什麽都不知道,站在窗戶後面,滿心歡喜看着自己的孩子對陌生人行善。

這一次,他沒有發狂,也沒有哭,而是靜默着收下了那把傘和錢,還說了聲謝謝。

在這世上,蝼蟻沒有話語權。

他起身,告訴自己。

一個人生出惡念,并自此永不回頭,原本就只是一瞬。

姐姐那封血書,重複最多的一句話,是希望小柟寶寶,還有自己,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所以他拐騙了那孩子,給他起名莫涯,割斷他的過去,并在十八歲時送了他一件成人禮物:讓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父母。

在莫涯扣動扳機之前,他給那女人打了個電話,告訴了她跟前站着的這個人是誰。

有點遺憾,他沒能看見她的表情。

從來,他都不覺得她無辜,犯下罪惡卻毫不知情,不受良心折磨,她的罪惡才最最深重。

他實現了自己的承諾,帶着姐姐的骨灰,和莫涯一直生活在一起,一家人生活在了一起。

他報了仇,用最最解氣的方式。

他成為了強者,面無表情,把那些蝼蟻踩死在腳底。

一切都在掌握,唯一小小的意外,就是他愛上了莫涯。

這便是真相。

那邊和尚威逼央求,希望他說出的真相。

“說出來,我便能活麽?”他擡頭,看着那緒。

出家人不打诳語。

他死定了,差別無非死法如何,難不難過。

于是他該把那可悲可憐的真相說出來?告訴莫涯,原來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他的恨,也是不無理由。

再然後呢?

他死了,灰飛煙滅。第一年,莫涯仍會恨他。第二年,他想起原委,不禁唏噓。到第三年,愛恨淡了,他終于釋懷,偶爾想起他,不過就是轉一下頭,嘆一口氣。

不!這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無論活着死了,最最起碼,他可以成為他心上拔不掉的一根刺。

“找他回來,讓他繼續恨我,活多久,便恨多久。“

他拿定主意,無需那緒動手,自己伸出手去,握住心髒,一下發力,将心髒捏得粉碎。

最迅速的死法,秘密将永久埋葬。

從來他都不後悔,決定了的事,便永不回頭。

天地玄黃,陽光正烈,他擡起頭,右眼依舊畏光,迎着風,流下最後一行長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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