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醒來的地點有些怪

滄海變桑田,物是人非,是時間最擅長的事兒。

八百裏洞庭,煙波浩渺,卻在歲月的長河裏一再收縮它的陣地,楊家村正是從洞庭湖的淤泥中拔地而起的村子之一。

原來的抵擋洪水的河堤之外,這些年又形成了一大片的沙丘,不出幾年,很快又會是一片沃土。勤勞的人們肩挑手提,又修築了新河堤,廢棄的這段老河堤就成了楊家村第八居民小隊居高望遠最理想的居所。

其中最新的一棟紅磚瓦屋就是楊玉成楊老倌為女兒女婿建造的。

這段時間這棟房子以及它的主人成了整個楊家村人口中紛紛議論的焦點。

先是羨慕楊老倌的女婿找了個殷實的岳家,一個背井離鄉的知青能住上那麽大那麽好的房子;而後是嫉妒楊珍秀找着一個能考上大學的丈夫;到最後是幸災樂禍,楊老倌一家雞飛蛋打,再怎麽使勁都沒用,有文化的知青怎麽會看上鄉下女人,一有了出路還不是抛妻棄子?

楊珍秀瘋了,這時候看熱鬧的人只剩唏噓,多好的閨女,楊老倌當時怎麽就豬油蒙心,嫁誰不好,偏攀上個有文化的知青!

雞鳴狗吠的村莊在炊煙袅繞中迎來了黃昏,出集體工的人們紛紛回到自己的小家,很快草木燃燒的煙火氣便在村子裏飄蕩開來,清香而濃郁。家家的婦人都手忙腳亂的收拾着自家的竈臺,只有耳朵卻豎得直直的,時刻關注着從那棟紅磚瓦屋可能傳來的動靜。

楊玉成家又出了事,這個已經不新鮮了。誰都知道楊老倌的小腳婆娘于婆婆前幾天摔了一跤,差點摔死。

可別小看于婆婆那對纏着三寸金蓮的小腳,論起能幹來,隊裏好多年輕媳婦都要自嘆不如,六十歲的人了,平日裏依仗着一個特制的高腳凳子,跟随隊裏的青壯勞力出工能掙十二分的工分,半點不輸年輕人。

可就是前幾天,為了趕着給大兒媳婦家養的豬喂食,從高堤上下來沒使好她的高腳凳子,人給摔了。

失去了勞動能力的老人自然不能再當家作主,這不這會兒兩房兒媳婦正鬧着要分家呢。

‘樹大分叉,兒大分家’這也是祖宗輩兒傳下來的老話兒,在楊家村也沒什麽稀奇的。可這家怎麽分,于楊老倌家卻是有些不同的。

楊老倌生了兩兒一女,都是村裏拔尖兒的人物。大兒子楊傳明是六十年代的高中生,原本選拔到縣上成了吃國家糧的公家人,後來遇上上山下鄉運動,自願回到村裏當了大隊會計。

二兒子楊傳德魁梧有力,響當當的壯勞力,種莊稼的好把式,還是隊上的隊長。

幺女兒楊珍秀,十裏八村有名的俏閨女,打小跟着城裏來的大嫂學了裁縫手藝,在村合作社裏專門給人做衣服。掙的工分不比別人少,還不用下田地。養得跟城裏人一樣白嫩,東挑西揀的最終招了個知青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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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倌家大業大,還幫知青女婿修建了三間新的磚瓦房子。他這是正經的把女兒當兒子一樣看待的。

可惜女婿考上大學就跟楊珍秀離了婚,丢了一個七歲的女兒和兩歲的兒子走了。去年年底的時候楊珍秀兩歲的兒子得了急病,還沒來得及送到鄉衛生院就沒了。楊珍秀一時經受不住丈夫的抛棄和兒子夭折的雙重打擊,一下就瘋了,在家裏瘋瘋癫癫的,也沒人看得住,如今也不知道瘋到哪裏去了。

兩個兒子分家還好說,可女兒楊珍秀的家裏就剩下個沒爹沒娘痛的孩子,這家要怎麽分?楊老倌家裏的兩個兒媳婦那可都不是省油的燈,不知道要怎麽鬧騰呢。

衆人豎着耳朵就是等着聽楊老倌家裏的動靜。

陽光恢複知覺的時候,只覺得頭痛欲裂,眼皮抖動半天,仍然是睜不開。

“媽,梅兒會不會死了……”寧靜的耳邊突然聽到怯生生的說話聲,說話的應該是一個年紀很小的女孩子。

“胡說,她不過是自己摔了一跤,怎麽會那麽容易就死!”接着一個中年婦女低沉的叱責了一句,“就是死了也不關你的事,你今天從下午起就沒有見過她,聽見沒?”

“你聽到了沒有?”婦人沒得到回答不放心,又狠狠的追問了一句。

“嗯。”女孩輕微卻又堅定的應了。

然後就沒了然後,陽光的耳邊又回複安靜。她用力的動了動手腳,卻依然沒有絲毫的動靜。這種身體不受控制的感覺真是太糟糕了。

不行!她一定要清醒過來,媽媽還在醫院裏……已經去世了。

這個從交警嘴裏得到的消息讓陽光心如刀絞,淚水不自覺的就流了出來,劃過臉龐,濕濕的冷冷的流入發鬓。

濕濕的,冷冷的?

這一發現讓陽光震驚!醫生宣布她死了的時候,她也哭了,可根本感受不到淚水的存在,那現在……是不是能說明她還沒有死?

這個可能足以讓陽光在這一時刻振奮起來,她不甘的把所有力氣全用在那一雙仿佛黏在一起的眼皮上。

好半晌,世界為她打開了一扇窗!微弱的天光籠罩着,依稀可見天地,樹木和……房子,而她正躺在稻草堆裏。

顯然這處的景象與她內心所知的任何一處都有出入,陽光以為自己醒來應該在醫院才對,畢竟受了那麽重的傷。

她的手腳終于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之內,動了動只覺得身邊靠着的東西紮人得很。但這些都已不成什麽問題。

她沒死!這才是最讓人滿意的地方。

不過這份滿意僅存在了那麽短短的一瞬,當她把抹淚的手放到眼前的時候,整個人驚愕得跳了起來。

“如果沒死,你就快點起來把飯給你奶奶端去。”陽光還完全無法從自己變小了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就對上了一個高她一頭的小子居高臨下打量的目光。

“我?”她努力的清了清嗓子,才說出了一個字。

那小子皺着眉,臉色不大好看,緊抿着唇連一個字都不打算說了,直接把手裏的飯碗塞到了陽光的手裏。

那只飯碗很大,堪比她家的湯盤,裏面裝得滿滿的,極有份量,捧在手裏還不用說抱在懷裏形象些。

小子見她接好,依舊是不發一言,轉身就走了。“喂~”陽光有滿肚子的問題,可那小子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若不是手裏有飯,她很懷疑剛才突然出現的小子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喬雲在草垛的另一邊親眼看着女孩端着飯顫巍巍的進了紅磚瓦房的大門,他才放心的離去。

今天晚上那丫頭不大正常。

他在八毛帶着齊昌蘭到楊家草垛時他就來了,母女兩人的對話他都聽得清清楚楚。鐵定是八毛把那丫頭給推摔了,看樣子摔得不輕,她們還準備見死不救,不管不問!

好在那丫頭自己醒來了,看上去也沒有大礙。

這個判定雖然他已經從她能動能走裏得了出來,但還是依稀覺得哪裏不對勁。她剛才的樣子明明是很吃驚,不安?還是害怕?

喬雲甩了甩頭,那丫頭早晚要适應自己的處境,這種事習慣就好。

也是個可憐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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