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假面
一開始,十六在夢裏浮浮沉沉,怎麽都醒不過來。
那夢境背景混沌不清,唯有一句話在耳邊回蕩,是在他睡着之前,鄭青清用來蠱惑他的句子:
“我聽說,玄劍閣的人都是沒爹沒媽的孤兒,你們終其一生為閣主賣命,就算是死了也如草芥一般無人在意,既然如此,你跟誰不是跟呢?”
那話音源源不斷,十六想要逃跑,雙腿卻如同陷入沼澤,他想捂住耳朵,那聲音竟直接在腦海裏回響。
“我聽說,玄劍閣的人都是沒爹沒媽的孤兒……”
“終其一生為閣主賣命……”
“死了也無人在意……”
別說了……別說了!十六額間滲出虛汗,而夢裏的場景也漸漸從一片虛無變換為一塵不染的白。
視線裏是參天的生命樹,他在光海漩渦中夢見了過去的實驗室生活。
第一次見到生命樹的時候十六還太小了,記憶模模糊糊,他只記得是盛野抱着他,有好多好多小朋友們懵懂地聚在一起,幾個身穿實驗服的大人忙忙碌碌地來回走過,他咬着手指回頭,就看到了那直插雲霄的巨大鋼鐵樹幹,無數機械的導管連接着雲端不知名的地方。
對于小小的十六來說,那棵樹是那樣壯觀、那樣無可比拟,令人難以忘懷。
盛野說,他們在那顆樹前完成了實驗體檢測,自那天以後,他們就不再是無依無靠的孤兒,孤兒院裏所有的孩子們都來到了這座小島,他們可以自力更生了。
為着創造新世界的目标,所有實驗體日複一日地承受痛苦,十六是個堅強的孩子,即使很怕疼,但他也很少哭,因為哥哥會擔心。
他知道,從前他和盛野兩個飄萍一般的人相依為命,他那麽小,盛野一個并沒有大他幾歲的男孩子照顧他這個小嬰兒有多麽艱難辛苦,十六知道,也很心疼。
因為即使他們來到了實驗室裏,即使他們已經衣食無憂,但長久積累的習慣卻仍然烙印在盛野的記憶中,他還是習慣将好吃的留給十六、還是在每一次實驗後擔憂焦慮地等在醫療倉外,就算十六已經接受了最先進的治療,他還是不放心地要親自确認一遍才行。
小時候,十六最大的願望就是加倍努力克服實驗帶來的痛苦,成為最适合掌控生命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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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創造新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他要彌補盛野童年缺失的一切溫暖快樂,他要像哥哥照顧自己那樣,把所有最好的都送給盛野。
可是……夢裏的畫面急轉直下,紅月當空,空氣裏彌漫着暴虐和血腥的氣息,十六躺在地上,一柄銀劍當胸穿過。
夢裏,他哀傷地看着盛野面無表情的臉,胸口的痛劇烈又真實。
十六急喘一口氣,猝然睜開了眼睛。
這是……什麽地方?
他眼前一片暗紅,似乎被布條蒙住了。不僅如此,他的嘴巴也被布條勒着,津液順着嘴角流下,已經把那條棉布打濕了。而他雙手被緊縛在背後,掙動間感到自己被卷在一團被子裏,動作幅度都十分有限。
“嗚嗚!”他嗚咽着叫了兩聲,更加抗拒地扭動身體。
十六有些害怕了,明明睡着前他還躺在偏房的床上,鄭青清吩咐那個傻大個看好自己,不許任何人靠進。可是現在是什麽情況?他為什麽會被蒙了眼堵了嘴裹進被子裏?
這是誰的房間?他被送到了哪裏?
更加不妙的是,十六感覺自己體內仿佛流動着一股熱流,在之前的世界裏體驗過的潮濕感卷土重來,那個讓他陌生的奇怪設定似乎發揮了作用,他身上又開始散發異樣的香味了。
怎麽辦?那熱度灼燒得他難受異常,他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神智都不再清楚。
耳畔一片雜亂的心跳聲,被子外面的人好像說了什麽,可他恍惚間已經聽不清了。
“嗚嗚嗚!”十六又哼唧起來,試圖掙開身上那些束縛。
“十六?是你嗎!”聽到那嗚咽的聲音,鄭青清神情一振,連忙要掀開那被子,她本就喝多,奈何這被子包裹得實在是精致,她扯了半天愣是沒找到被角。
好不容易摸到,鄭青清忙不疊地一掀。
頓時,如同剝開粽葉露出白嫩的糯米一樣,十六熱氣騰騰地出現在鄭青清眼前。
許是被子裏太悶熱了,十六的發梢都濕噠噠地粘在臉側,白淨勻稱的身體喘息起伏,竟是不着片縷!
鄭青清一股邪火正要竄上天靈蓋,定睛一看,被子裏夾着一張紙條,她撿起來看,上面赫然是齊樂那個臭不要臉的字跡:
大當家,請您享用,您拉不下臉的事,我們兄弟倆幫你辦好了。放心,我們閉着眼睛脫的衣服。
落款處是兩個人,齊樂、武二。
“蠢貨!”鄭青清一把攥住紙條,她暗罵一句,然而剛剛那股邪火被這留言一攪和便走岔了道,從天靈蓋岔去了不可說的地方。
從十六身上散發出來的滿屋子的信香混合着鄭青清的酒氣,熏得她腦子暈乎乎的,她不由自主俯下身,吻住十六微張的嘴唇。
“唔嗯!”十六渾身都僵硬了,醉人的酒氣撲了過來,他想閉緊嘴巴,偏生口中橫着一條軟布,到處都是破綻,他無法抵抗,只得任那酒香四溢的吻長驅直入,仿佛要吸了他的魂兒去。
是誰!是誰在欺辱我!
十六渾渾噩噩,戰戰兢兢,這個漫長的吻幾乎要把他的氧氣耗光,他頭暈眼花,雙腿不住踢蹬,眼淚浸濕了眼前的紅布。
鄭青清吻得忘情,在十六掙紮幅度過大時眉頭微皺,翻身上床,用自己壓住了掙動不休的人。
她發現十六的身體不同尋常的燙,再加上她叫了兩次,對方都沒有回應,顯然是被下藥了。
鄭青清心底一緊,擔憂地拍拍他的臉:“十六,你沒事吧?你還清醒嗎?”
十六早已被藥力和鄭青清折磨得丢盔棄甲,此時他神思混沌,突然察覺對方拍了拍自己的臉,于是,混着酒氣,紛亂的幻覺在腦中升騰,他仿佛看到一個挺着啤酒肚的中年人猥瑣地打量自己,然後萬般輕浮地捏了捏他的臉……
之前鄭青清說過的話又一次嫁接到此情此景中,在他的幻覺裏,那的大腹便便的人而心底笑着,說:“我會這麽好色,還不是因為你秀色可餐,我饞得很。”
不要,不要……不要這樣對我!
十六害怕極了,他感覺有人把他翻過了身,一雙手在他身上摸索。
這個姿勢……十六害怕得直抖,幻覺讓他看到自己被掐着後頸壓進枕頭裏,被迫擺出羞恥的動作,然後那胖豬便浪笑着不顧他的哭喊,将他一頓爆炒。
“放開我!嗚嗚!”十六含混不清地哭着,聲音悶在枕頭裏,他什麽都看不見,只能無助地求饒:“別……我,我不好看!不值得……”
“放過我吧……嗚嗚嗚。”他說沒幾句便又哭了起來,藥物讓他不能抑制自己激烈的情緒。
鄭青清不知他為何反應這麽嚴重,此時她正将十六翻過身,努力解開他被繩結緊縛的手臂。
或許是她的手下忌憚十六的武功,那繩結綁得死緊,玉白色的手腕都被勒出瘀痕了。
鄭青清心急又心疼,沒顧上十六嗚嗚嗚嗚地說些什麽,一心趕快幫十六把手臂放出來。
終于,她好不容易把那繩結解開了,誰知沒等鄭青清喘過一口氣,十六做了個令她意想不到的舉動,他竟然迅疾地收回手,直接朝自己臉皮上撕去!
鄭青清知道那層皮是假的,可她沒想到十六居然在這種情況下不管不顧的硬撕!
為了逼真貼合,十六制作假面的時候用了不知多少膠水,這玩意兒本是要用藥水浸泡,一點點小心摘下的,可他厭惡透了這張吸引“肥豬”的臉,雙手獲得自由後,他第一時間就想将這假面扯下去。
就算真正的臉頰被撕爛又怎樣,等這人看到自己滿臉是血估計也沒興致了吧。
十六打定主意,下手狠決。
鄭青清反應過來時,十六已經将假面扯起來一塊,鮮血頓時順着他原本的下颌線滾落出來。
“住手!”鄭青清剎那間提了口氣,一把抓住了十六那只沖動的手。
被抓住的手還有些脫力酸麻,十六掙不脫,拼命搖頭。
他的樣子太不正常,許是被藥物迷了心智,又太害怕了。鄭青清神色一變,忙抓住十六兩只手,将人緊緊攬入懷中。
“別怕別怕,我不會動你,你會沒事的!”
熟悉的乾陽信香包裹住了十六,溫暖的懷抱如以往一樣令人安心。十六身體僵了一陣,思緒漸漸回籠,他終于回神,怔怔地卸了力。
“青……青清?”他怔怔地問。
十六眼前還蒙着紅布,被撕掉一角的面具怪異地挂在臉上,鄭青清看着他這樣,心裏說不出的懊悔。
“我不逗你了。”她一邊說一邊解下十六口中和眼上的布條,小心地捧着他的臉,對上一雙幾乎哭腫的眼睛。
“嗚……你居然叫人把我綁來這裏……”十六見到真是鄭青清,心底無限的委屈頓時翻湧上來,帶着鼻音嗚嗚咽咽地埋怨。
“我不知道呀,好了,都是我的錯。”鄭青清憐惜地擡起十六的臉,輕輕在那假面與臉頰鏈接處吻了一吻,舌尖嘗到一點鐵鏽味。
“疼!”十六嘶了一聲,疼得直顫。
鄭青清托着他的臉湊到燭光下細看,十六的臉頰上被扯出一道細細的傷口,還在滲血呢。
“你怎麽這麽沖動,你不是最怕疼了!”鄭青清心底着急,也忍不住責怪。
十六抿着嘴賭氣地眨了眨眼睛,好半晌才開口:“誰讓你說這張假臉好看,鄭青清,你對每一個坤陰都會喜歡嗎?”
十六問得強硬,氣勢洶洶地瞪着鄭青清,然而,事實上他心底酸得不行,覺得自己委屈透了。虧他還在上個世界煙花綻放的時候許願,現在看來,他都不知道鄭青清心裏到底怎麽看待他。
“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麽?喜新厭舊的玩具嗎?”十六追問着,氣勢洶洶地喊出來,自己卻先紅了眼睛。
看着他這樣,鄭青清心裏軟得一塌糊塗,她嘆氣輕笑,伸手把十六抱住:“你亂想什麽呀,這裏只不過是我們一起穿越的一個小世界,我只是想玩一玩嘛,況且,你忘了嗎?我的技能是上帝視角,我早就知道你是十六了呀。”
“你早就知道了?”十六神情茫然一瞬,只覺心底隐隐歡愉起來,可是他才不想表現出來叫這個直女看到呢。
十六氣呼呼地推了一把鄭青清,冷聲道:“早就知道你還戲弄我!等出了光海漩渦你看我不……唔!”
他話沒說完便被鄭青清欺負着推倒在被子裏,軟玉溫香和巧取豪奪都叫他給占了,鄭青清深深地注視着他,那目光溫柔得叫他一瞬間有些迷離。
“你怎樣?你吃了我?”鄭青清壞笑一聲,突然啾地一下親了親十六茫茫然的眼睛,她貼在十六臉側嬉笑:“良辰美景,不如你現在就把我吃了吧,多吃點哦。”
“你……”十六漲紅了臉,聽見鄭青清一邊拉開他的腿一邊念叨:“咱們一項項來,先辦要緊事,再研究如何輕輕地把你的假面摘下來,安心,就算你毀容了,在我心裏你也是頂漂亮的大美人啦。”
“嗯……你才,你才毀容呢!”十六話音變了調,卻還不忘與鄭青清吵架。
這一夜就在吵架和“打架”中度過了。
……
天将蒙蒙亮,陶呦呦就被一陣癢意擾醒,她打了個噴嚏,迷茫地睜開眼,眼前赫然是盛野的臉。
宮主大人一身利落白衣,發冠半束,此時正坐在床邊,饒有興味地捏着自己的發梢掃陶呦呦的臉。
“你……你怎麽起來了!”陶呦呦震驚地起身,頗為懷疑地打量盛野的腰杆,按照以往慣例,昨夜她那麽狂風暴雨的,可把宮主這朵嬌花摧殘得夠嗆,他理應當爬不起來才對呀。
盛野見她醒來,面無表情地松手,端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區區爐鼎對本座有什麽誤解?快起來,車馬都備好了,我們立刻出發。”
宮主之命莫敢不從。
于是,陶呦呦便依着盛野這折騰人的性子,呵欠連天地爬起來,被催着趕着穿衣洗漱,又閉着眼睛神游着騎上了馬背。
陶呦呦攥起缰繩,忽然身形一怔,側頭看去。
“你也在?”陶呦呦身側,珠兒已經騎在馬上多時了。
聞言,珠兒笑道:“是啊,作為宮主的貼身丫鬟,宮主大人可是一天也離不開我呢。”
“哦。”陶呦呦點頭,同樣堆起假笑:“珠兒姐姐做得這麽好,還真是天生就是服侍人的命呢,不像我,只會做那出苦力的爐鼎,辛苦還是宮主辛苦。”
“你!”珠兒瞪眼氣急,後面的馬車裏傳來一聲清咳。
盛野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別廢話,快點趕路!”
“是,宮主您可坐穩了,實在不行就躺下歇息吧。”陶呦呦朗聲應道,馬鞭一甩,驅車颠簸起來。
馬車內,盛野身形一僵,憤恨地扶住了腰,他一大早運行內功才堪堪壓下腰痛,這爐鼎倒是當真不懂得憐惜!
“該死。”他暗罵一聲,想到剛剛陶呦呦與珠兒的對話,又不禁皺眉紅了耳朵。
這種話也拿出來亂說,本座早晚割了她的舌頭!
在前方騎馬的陶呦呦不知自己舌頭不保,還得意地哼歌呢。
下山之路順利,一路掠過四季景色,待進入平原地帶,身邊的風景早已不是山頂的單調寂寥,到處一派春意融融。
三人日夜兼程……當然,只有陶呦呦跟珠兒輪番值夜,只過了三天,便來到比武大會的擂臺賽現場。
錢江湖畔張貼着告示,上面詳細介紹了此次比武奪寶大賽的比賽規則。湖畔人頭攢動,多得是被最終獎品吸引來的武林豪傑。
陶呦呦擠進人群,對着高臺上懶散閑坐的主事者舉手:“我要報名!”
“哦?你叫什麽?”臺上那人懶聲問道,原本仰躺着的腦袋也賞臉地低下頭看向陶呦呦。
等看清那人的臉,陶呦呦吓了一跳,只見那人身形修長,衣着華貴,唯有一張臉烏黑一片。
陶呦呦磕絆道:“你……你……”
“看什麽看?沒見過人敷面膜啊?”
等等,這聲音?陶呦呦眉梢微挑,腦中飛速搜索,終于眼前一亮:“你是十六!”
“哼。”敷着烏黑面膜的少年不屑地翻了個白眼,将陶呦呦的名字寫在參賽者的報名表上,不滿地嘟囔道:“我都等你幾天了,你可真夠姍姍來遲的。”
“過來吧,按個手印。”十六把報名表往桌前一推,自己忙不疊靠進椅背裏,一副撇清關系的樣子:“打死打殘,我們鄭家镖局可不負責。”
陶呦呦沾了朱砂的手指一頓,心裏一萬個問號閃現,“我們鄭家镖局”??
不是吧,鄭大小姐把這位爺給收服了?
她扭頭看向盛野身側一直沒有變化的(-10)好感度,心底頓時涼涼。為什麽她的感情道路就這麽曲折呢!
正想着,陶呦呦忽然看見盛野身形一頓,接着他面色微變,微微佝偻着腰,按着小腹轉身回到了馬車裏。
陶呦呦心下一緊,匆忙按下手印,然後趕快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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