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是哪邊的

一路朝街尾方向走,姜昀祺注意每一個擦身而過的人。

但一個多小時過去,任何讓他覺得可能是訊息的人或事都沒出現。出了街尾,再往前是一片正在整改的老居民樓,外圍鋼筋腳手架搭了整面牆。看不出有人住的跡象。

一所新開的駕校緊挨在旁,叫“平安駕校”。牌子簇新,地上還落有揭牌時的火紅爆竹碎紙。伸縮門開了僅供一人通過的缺口。

保安室裏此刻坐着兩人,一身嶄新制服,像沒看見姜昀祺,低頭目不斜視打着牌。發牌抽牌點牌,看上去有條不紊,動作卻有些慢。似乎注意力并不在牌面上。

一百多輛統一型號教練車在廣闊停車場上碼得整整齊齊。二十列左右,密集排布,入眼頗為壯觀。最盡頭是還沒修整好的荒蕪林子,一邊黃土堆積,一邊水泥石板廣場,顯得不倫不類。

姜昀祺從打開缺口進去。

朝裏走的時候,餘光能看到兩名保安早就停下手裏動作,擡頭牢牢注視他。

沒幾步,耳邊驀地響起極細微的打火機聲。

面前一輛車裏坐了一個人。

年紀二十三四,側臉幹淨無害,眉梢筆直,此刻正垂頭把玩一只鉻銀外殼打火機,滾石咔嚓劃過,小簇藍焰聞風靜止。焰光映上眸底,閃過幾分與長相極不相符的古怪神色。

“阿随。”

姜昀祺站着沒動,看阿随一遍一遍打火熄火。

車裏人掀起眼皮望姜昀祺,嘴角略勾,打量幾秒道:“好久不見。十九。”

姜昀祺不動聲色注視半晌,移開眼搜尋目之所及每一輛車。

“他不在。我帶你過去。”

阿随收了打火機,示意姜昀祺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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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昀祺打開車門坐進去。

“等了好幾天,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阿随啓動車子倒出去,瞥了眼後視鏡笑道。

一開始的捉摸不透褪去,眼前的阿随似乎和記憶裏的阿随慢慢貼近。

姜昀祺神色不動,看着他沒說話。

“他說你一定會來。讓我哪也不去,就在這等你。”

姜昀祺知道“他”是誰,聞言還是沒說話。

阿随這才定睛瞧他,笑容消失不見。

片刻意味不明道:“你還和以前一樣。”

過去的阿随膽小懦弱,話又多,整天想着離開遂浒,離開姜正河。眼前的阿随眉宇間已有同姜正河一樣的冷酷。

車子駛上荒蕪林道,颠簸晃動。

阿随單手控着方向盤,另一只手從上衣口袋掏出煙盒,屈指敲出根煙銜嘴角,然後又去摸打火機。大圈煙霧吐出,張牙舞爪朝車窗外四散奔走。完全成了另一個人。

“七年……”阿随眯眼,語速極慢。再轉頭看向姜昀祺的時候,阿随神情戲谑道:“聽說你失憶了?”

姜昀祺依舊不說話。

記路線對他來說太容易,過了會,他閉上眼開始計算從他們坐上車開始的時間。

來之前想過回不去的可能,但在姜正河身邊那麽多年,姜昀祺知道姜正河真正在乎的是什麽。而他目前需要做的,就是盡最大可能,記下所需的任何線索。

沒等到回答,阿随繼續道:“你現在叫姜昀祺?姜昀祺……姜昀祺……好名字。”

“十九,你給我取個名字吧?你不是去上學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

姜昀祺睜開眼,“你想說什麽?”

阿随笑,“也沒什麽,敘敘舊呗”。

“沒什麽好敘的。”

姜昀祺面容冷漠,警覺與防備不用特意從記憶那頭撿起——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

“別啊,以前咱倆不挺好。這次派我來接你,也是他看在咱倆以往情分上才安排的——說來,又是托你的福。”阿随猛打方向盤,一連串劇烈颠簸。

姜昀祺沒有接話,他想起一個問題,“遂浒爆炸後你沒走?還是姜正河不放你走?”

阿随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愣了片刻,重複:“放我走?”

姜昀祺忽然意識到什麽。

阿随低頭笑了下,眼神變得乖戾,沒再看姜昀祺,抽完的煙撚滅在車窗上,轉頭,“十九、不對,姜昀祺,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運氣好?”

“遂浒出事後,我确實離開了一段時間,但根本不知道去哪裏。”阿随扯了扯嘴角,“除了被抓和逃亡,還能做什麽?”

出了這片小土坡,就到了市區邊緣的桃楊路垃圾分類處。

姜昀祺腦海突然出現一則新聞,就在幾個月前,桃楊路垃圾分類處發生過一起襲警未遂命案。

車子最後停在山坡腳下,不遠處站着幾個人,警惕異常。

姜昀祺一眼就能看出他們身上帶着槍。

兩人一左一右下車。

對面那幾人也朝姜昀祺走來。

阿随叫了為首一人“魏叔”。

距離還有幾步的時候,魏叔停下饒有興致打量姜昀祺,眼神指示一個人上前搜身。

姜昀祺沒見過他。遂浒那段時間,他應該也沒見過這個人。估計是姜正河逃出生天後招募的。

魏叔不高不矮,中等身量,面色尤其黃,眼珠卻靈活,看人的時候不藏不掖,無比兇橫。

手機被搜出。

搜身那人動作熟練拆電池,卸數據板,一邊低聲對魏叔道:“有追蹤器。”

預料到又好像沒有預料到,姜昀祺沒細想這其中短暫心思。

他垂下眼,想裴轍肯定知道了。

魏叔轉了轉眼珠,朝四周警惕巡視。好一會才從随從手裏拿過手機仔細檢查,望向姜昀祺的眼神霎時陰狠。

“不知道?居然帶着這個來見老板?膽子不小……你到底是哪邊的?”說着握住手機外殼重重抵上姜昀祺肩膀。

阿随原本一直看着姜昀祺,這時心頭一跳,目光猝然垂下。

魏叔卻立馬想到了阿随,轉頭厲聲呵斥:“阿随!來的路上沒檢查?想死?!”

阿随往後退了兩步。

“走吧!看老板怎麽說。”

魏叔安排剩下的人全部留下,包括阿随,一一警告:“萬一有人來你們先招呼着——不要開槍,鬧太大不好,老板就在前面。”

走過整個垃圾填埋場,一條不算寬的溪流緩慢淌過,對面停着一輛沒有牌照的黑色轎車。

姜正河倚車,背朝溪水,不知看向哪裏。一邊手臂空蕩蕩,另一只手裏轉着把手槍。

距離還有幾步的時候,魏叔叫了聲“老板”,語氣恭敬畏懼。

姜正河緩慢轉身,精深目光準确無誤落在姜昀祺身上。

起初的幾秒,姜正河的注視兇厲異常,但随即隐沒不見,變成犀利審視。

好像只用一眼,他就能挖進姜昀祺死而複生的記憶裏,抽筋拔骨一般抓住小渠河道最後一刻,連同那支斷臂,血淋淋地擺到姜昀祺面前。

姜昀祺不移不動,平靜無波。

眼前的對視根本不用練習。

七年之前,十九就是用這個眼神去看姜正河。即使在小渠河道之後,十九的眼神都沒有變化。

那時的十九或許不明白姜正河為什麽要救他,但他對一點确信無疑,姜正河的不會白白救他。

好一會,姜正河詭異笑了下,語氣莫名贊許:“想起來了。”

魏叔這時上前遞上手機,對姜正河附耳幾句。

姜正河全程盯着姜昀祺,末了只是揮兩下手,輕笑:“這小子不知道。裴轍不會讓他知道。”見魏叔還要說什麽,姜正河吩咐:“你去前面,我有話對他說。”

魏叔沒遲疑,點頭即刻退開。

“過來,十九。”姜正河朝姜昀祺招手。

姜昀祺走過去。

“卸給我看看。”

姜正河把手裏加了消音器的槍交給姜昀祺,然後擡手看腕表。

姜昀祺接過,深吸口氣。下一秒,右手利落卸下消音器,拇指反扣槍口,機械彈簧瞬間頂出細長槍管,一支槍眨眼四分五裂,彈匣落下,最後只剩扳機連着槍套底座。

“慢了。”

姜正河頭也不擡,冷聲:“重來。”

姜昀祺拆了七遍。

姜正河沒有一遍滿意。

最後,握着槍的姜昀祺低頭喘息,手心全是冷汗。

姜正河瞧着,拿過姜昀祺手裏的槍,慢條斯理組好,然後用消音器一頭擡起他下巴,一字一句冰冷警告:“多餘心思給我收好了。”

舌尖蔓出濃郁血腥味,姜昀祺一口吞咽,眼睫垂下掩蓋眸色,是和七年前一樣的神情。

姜正河望着他嗤笑一聲,傾身湊近,語氣陰冷至極:“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嗯?姜昀祺。”

來的路上,姜昀祺知道在姜正河面前不容易蒙混,但他清楚姜正河的真正在意的什麽。比起姜正隆的不留餘地,姜正河更狡詐,也更猶疑。他不會讓自己陷入最走投無路的境地,這也意味着,他不會主動封死任何可能。

——如果自己是他最後一顆棋子,同時也是付出最大代價的棋子,那理所應當被最大化利用。

姜昀祺站着沒動,他能聽到子彈進膛的緩慢摩擦聲,對上姜正河眼睛,姜昀祺問道:“小渠河道,為什麽救我?”

姜正河微愣。

姜昀祺看向那只斷臂。

姜昀祺在提醒他:除了一只手臂,還有之後的教導和訓練——姜昀祺不只是他意外奏效的棋子,還是他付出最多心血的棋子。

“為什麽救你……”姜正河舌尖抵過齒列,望着姜昀祺的目光裏掠過幾分了然,“也許我預見到了今天?”

姜昀祺看着他不說話。

“你想說什麽?”

“我需要一個萬無一失的辦法。我要全身而退。”

姜昀祺看向姜正河,“這是我的條件”。

姜正河擡起槍慢慢指向姜昀祺太陽穴,模樣思考,說出口的話卻陰冷:“那現在就沒你什麽事了。”

姜昀祺沒動,他已經提醒了姜正河。

扳機扣下前最後一秒,姜正河确實在“小渠河道,為什麽救我?”那句中遲疑了。

只要姜昀祺沒有異心,那麽完成任務後,繼續留在身邊不是沒有價值。

姜正河将手槍交付姜昀祺,轉身打開車門,“你去做。我會想辦法讓你抽身”。

姜昀祺接過姜正河遞來的手槍。

突然,魏叔急急上前幾步朝姜正河做了個手勢,“裴轍來了”。

姜昀祺在那兩字裏霎時僵立。

姜正河揚眉,神情看不出意外,趣味頗豐地凝神端詳幾秒姜昀祺,接着微笑道:“現在就去吧。他來了。”

姜昀祺渾身一震,擡頭難以置信。

姜正河坐進車裏,看了眼魏叔,魏叔轉身迅速離開。

“去吧。速戰速決。”

“我讓阿随留下,成功後,他會接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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