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前塵

“其實并不想。”晏珩本來想這樣說的,但看着胡竺那不知道傷了哪兒,臉比紙白,不扶着牆連站都站不穩卻依舊想給他講自己八卦的樣子,就覺得如果自己現在拒絕,恐怕就沒命能活着回去見男神了,思量再三,只好點點頭。

于是胡竺幹脆靠着牆在原地坐下,望着對面那束支離破碎、香消玉殒的香槟玫瑰緩緩開口道:“我第一次遇見窮奇的時候才五百歲,連人形都沒修煉出……”

胡竺所經歷的幾千年漫長歲月如同一片灑滿繁星的廣袤夜幕,而與窮奇的第一次見面無疑是衆多繁星中最為閃亮的其中一顆。

——那是胡竺第一次經歷天劫,當暗紫色的十道天雷以摧枯拉朽之勢朝他劈下時,他甚至都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遵從本能在栖息的山林中拔腿狂奔。

“噼啪——”

“轟——”

山石被天雷劈碎成齑粉,古樹被攔腰劈斷,草木枯萎、日月無光、地動山搖,身後熱浪一波接一波向他襲來,胡竺不知道身上受了多少傷,他甚至能聞見自己漂亮的皮毛散發出和身後十裏焦土相同的臭味,可他不敢回頭,甚至連奔逃的腳步都不敢慢上半分。

奔逃中胡竺已經不記得天雷降下了幾道,只聽又是“轟隆”一聲,紫色天雷猶如咆哮的巨龍降落在他剛落下的腳印上,下一瞬胡竺只覺得側腰傳來一陣筋骨斷裂的劇痛,整個身體便被身後劈飛的巨石撞得斜飛出去。

胡竺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喉嚨一陣腥甜,吐出一口血,他掙紮了一下,想在下道天雷降下前站起來,卻發現自己已然動彈不得。

他回頭望去,只見那塊砸傷他的大石頭現在正壓在他後腿上,鮮血從石頭下|流出,而那塊褐色的土地就像一只饑渴的吸血鬼,瞬間就吸收了汩汩鮮血,變得暗紅一片。

“轟隆——”

烏雲翻滾,遮天蔽日,宛如世界末日降臨,深紫色的天雷在雲層中不安地糾纏、翻滾,最終在他頭頂聚集成一片雷光。

逃不掉了嗎?

胡竺絕望地閉上眼,準備接受這最後的致命一擊。

“啧啧……這是從哪兒跑來的小可憐?”

胡竺等了好一會兒,等來的不是天雷,而是一句帶着憐憫的調侃,吓了他一跳,立馬睜開眼朝頭頂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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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男人身形勻稱且高挑,正垂着頭打量他,因為光線很暗,胡竺并未看清他的樣貌,只能看見他一頭如火般耀目的紅色長發從肩頭垂下幾縷,而在他頭頂紫色天雷彷如焦躁的游龍般不斷翻湧,卻遲遲劈不下來。

窮奇看着地上那只渾身雪白皮毛被燒的東禿一塊戲缺一坨、身上濺滿斑斑點點血痕、一條腿被壓在巨石下奄奄一息的狐貍微微歪了歪頭,一揚手,那塊壓着胡竺腿的石塊便飛了出去,在半空中發出“嘭”地一聲爆碎開來,接着他彎腰把這只既可憐又有些可笑的狐貍從冰冷的地面抱起來,踏着因不甘而轟鳴的雷聲一步步朝山頂走去……

“我不知道他當初是不是因為心情好一時興起才救的我,不過等我傷養好之後他沒有趕我,我也沒地方去,便繼續跟着他。”胡竺雙眼微微眯起,語調低緩,像是十分懷念那段時光:“之後的五百年,他教我如何化形,如何修煉,教我法術,跟我講他萬年時光裏的逸聞趣事,雖然我沒說過,但在那些年我一直把他當做我的師傅,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更像我的父親,直到我遇見了纣王帝辛……”

胡竺說到這,突然擡頭看向晏珩,問:“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晏珩正摸着下巴聽故事聽得起勁,突然被問這麽一句登時一愣,而後莞爾:“我對梓榆就是一見鐘情,你說我信不信?”

胡竺點點頭:“我對帝辛也是。”

“我是在一次偷偷下山的時候遇見了在林中打獵的帝辛。”胡竺說:“那時候的他騎着高頭大馬,拉弓、搭箭,身姿矯健,從內而發的自信與帝王的威嚴讓他熠熠奪目,我當時只覺得目光落在他身上就移不開了,心髒跳得就像下一秒就要從嘴裏飛出來似的,那是一種我從沒有體會過的感情,之後我回到窮奇身邊,可滿腦子想的卻都是他……”

之後的事情就無比狗血了,窮奇很快發現了胡竺的反常,胡竺和他大吵一架之後離家出走前往朝歌,路上遇見有蘇氏向纣王進貢妲己的車隊,卻無意間得知妲己因不願進宮服毒自盡了。

胡竺想這也許是上天賜給自己接近帝辛的機會,于是附身在妲己身上,進了王宮。

沒想到進宮沒多久就被姜子牙看出原身是狐貍,在他的央求下姜子牙答應他只要不傷害帝辛并且幫助商軍讨伐東夷各部,就不把這件事告訴帝辛。

“那之後窮奇再沒來找過你嗎?”聽到這裏,晏珩忽然問。

“當然來過。”晏珩的話讓胡竺垂下扇形睫翼,眼光瞬間變得無比暗淡:“他要我和他走,不要留在帝辛身邊,他說他了解惡人,帝辛一直都在利用我。可我不信,我告訴他帝辛待我很好……後來他見說服不了我,居然威脅我說如果不跟他走就殺了帝辛……”

“然後呢?”晏珩問:“我其實一直很奇怪,你難道就沒有發現窮奇看你的目光很特別嗎?”

“特別?”胡竺不解。

“嗯,特別,既像是在隐忍地看着深愛之人,又像是糾結地看着極恨之人。我每次看見他看你,都會懷疑他是不是個精神分裂。”晏珩回憶着窮奇的表情,皺起了濃密的眉。

“愛?”胡竺喃喃着重複了一遍,像是在細細咀嚼這個字的某種韻味,片刻後苦笑起來:“他恨我才是真的,因為畢竟是我恩将仇報背叛了他,聯合姜子牙把他封印在黃泉裂隙三千多年,讓他飽受地獄之火灼燒之痛三千多年啊!“

“就因為他要殺了帝辛嗎?”晏珩問。

胡竺幾不可見地點點頭,聲音苦澀:“如果我說我并沒有想過這樣害他你信嗎?當時姜子牙只說為了保護帝辛封印他幾百年,幾百年後封印會自動解除。于是我信了,我騙了窮奇,可我不知道他居然是被封印在了黃泉裂隙……我以為,我一直以為他這幾千年都沒來找過我只是因為對我失望透頂,只是不想再見到我,可我沒想到,我沒想到……”

說到這他突然擡起修長的手捂住雙眼,聲音也就此哽住了。

晏珩看不見胡竺的眼淚,可他此時卻能感受到這只活了幾千年,看上去強悍無比的狐貍在哭,他高大的身體蜷縮在牆角,看起來是那麽無助,連每顆細胞都在流着悔恨的淚水。

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能猶豫着走到他身邊蹲下,輕輕拍了拍他微微顫抖的肩膀。

胡竺放下手,他的确沒有掉眼淚,只是眼角發紅。

他輕咳一聲,啞着嗓子繼續說:“後來東夷被滅,帝辛逐漸變得剛愎自用起來,他再也聽不進大臣的谏言,甚至寫詩亵渎神明,女娲娘娘一怒之下命姬昌讨伐帝辛,姜子牙第一個反戈,我區區一只千年道行的狐貍定敵不過滿天神佛,最終被俘的時候,姜子牙對我說:‘你以為帝辛是真心待你的嗎?其實我早就告訴過他你的身份,就連讓你助商軍讨伐東夷也都是他的決定。’”

胡竺說完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幾口氣,不自覺的死死按住胸口,那裏漲疼得好像正孕育着什麽,呼之欲出,唯有大口喘息才能将這種讓他害怕的感覺稍稍壓下些許,他還記得很多次帝辛把他摟在懷裏,輕聲說着甜言蜜語,說着來生再聚……他不信姜子牙的話,可現在,當事實的真相被剖開,殘忍而血淋淋地擺在他面前時,記憶中所有的不協調就通通變得有據可依了。

真蠢啊,他想,誰說狐貍聰慧狡猾呢?自己一定是狐貍界的恥辱吧——抱着一個充滿謊言的夢做了三千多年。

“別難過啦。”晏珩實在不會安慰人,只能拍着他的肩膀搜腸刮肚地回憶着以前在某部電視劇裏聽過的句子:“誰年輕時還沒愛過幾個人渣呢,還有大好的未來等着你呢,你一定會找到一個真心愛你的人……其實我看窮奇就挺不錯,你要不要考慮考慮他?”

胡竺轉頭斜睨晏珩,只覺得他這安慰一點兒都不真誠,簡直就是套用了那些爛大街安慰失戀的模板,雖然感覺沒什麽用,但至少讓他從苦悶的深淵裏轉移出了一些注意力。

于是胡竺也不知道怎麽就冒出了一種惡作劇的念頭:“我覺得窮奇不好,他現在恨不得把我千刀萬剮,非要我選的話我寧願選梓榆,要不我倆公平競争一下?”

不出所料,晏珩立馬露出一種如臨大敵的表情“噌噌噌”從他身邊後退數米,瞪着他說:“梓榆現在已經是我媳婦了,挖牆腳這種事可不厚道啊,就算你不念在我安安靜靜聽完了你的感情史還安慰你的份上,也不能忘了我剛還救你一命呢!”

胡竺不語,只是饒有興致地盯着他,露出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

晏珩啧舌,相視片刻後又走回來重新在他身邊蹲下:“算了,我對梓榆還是很有信心的,你們認識的時間肯定比我和他認識的久,要真能有點什麽也不會等到現在了。”

胡竺挑眉看着他。

晏珩擡手撓了撓頭,開口問道;“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到底怎麽認識的?”

胡竺沉默少頃,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你一直說你喜歡袁梓榆,可你到底喜歡他什麽?你又對他了的性格、喜好、生活習慣、人生經歷、身世背景了解多少呢?”

晏珩啞然,他目瞪口呆地看了胡竺半晌,才像個洩了氣的皮球般說到:“我不知道,他的一切我都不了解,他從來不主動提自己的事,我總覺得他就像在身上裹了一個堅硬的外殼,而我卻只能在周圍小心翼翼地試探,不敢逾越雷池半步,生怕觸及到某個點就讓他把好不容易對我敞開的唯一一條縫隙再次關嚴了。”

“所以你現在是想從我這側面打聽他的事情喽?”胡竺冷笑一聲:“你還真是挺慫的。”

晏珩:“……”

“不過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也不是不能告訴你。”胡竺在晏珩雙眼放光的注視下悠悠道:“不過我告訴你之後,今天你幫過我的事就算扯平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所有歷史只是為了劇情服務,基本都是魚魚胡謅的,請勿當真,請勿考究。

其實在之前魚魚就已經抛出過胡竺是妲己的暗示了,比如提到了姜子牙,比如他等了三千多年的人叫商子受(纣王本名叫子受),還有就是我一直在糾結關于狐貍的事要不要寫這麽詳細,不過最後還是決定寫出來吧,不然平平淡淡地抛出他和梓榆之間的羁絆就總覺得缺點什麽。

狐貍在之前真的對窮奇只有感激之情。

胡竺:好人卡。

窮奇:我一直暗戀你,你卻把我當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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