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囹圄2
秦昂十幾歲的時候,總會做一個夢,夢裏有個小男孩,一兩歲的時候被他抱在懷裏,哄說着睡覺。那個小孩還小,眼睛也不大,典型的單眼皮男孩,可是愛笑,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眯成一條線,那是秦昂心目中小孩最可愛的樣子。
他帶着小孩長大,看着他拉着自己的手走過一段長長的時光,從牙牙學語到蹒跚學步,那句自他口中說出來的哥哥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小孩喜歡拉着他的手在小區裏跑,像是不知疲倦,只是一直跑一直跑,跑到秦昂都累了,小孩還沒累。
他想喊住小孩,讓他停下休息。可是小孩卻回過頭看着他,沖他燦爛地一笑,然後又回過頭去,一聲不響地往前跑。同時,那只緊緊握着秦昂的手緩緩地在松開。
秦昂吓着了,連忙要去抓小孩的手。可是明明比自己還小的手,他卻握也握不住了。
“撲通”,秦昂跪倒在地上,看着小孩越跑越遠,他想喊出聲來,可是喉嚨卻像是被什麽摁住了一樣,死死發不出聲來。他哭着,拼命地想喊着,臉上青筋暴露,終于在小孩往光的盡頭消失的最後一刻撕心裂肺地喊出聲來——阿恒!
可他始終晚了一步。
他眼睜睜地看着阿恒整個身影融進光芒中,最終消失不見。
“呼!”
秦昂掙紮着從夢魇中醒來,黑暗中他臉色蒼白,冷汗順着自己臉頰滑落到下巴,然後打濕在自己的被子上。
他垂着腦袋,盯着自己的雙手看,半天才明白過來自己又做夢了。他緩緩地呼出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現在已經是深夜,三壁高牆下,只有一束光從高牆的縫隙裏溜進來,隐約給了這個狹隘的空間一點點光亮,不至于一眼望去,全是黑暗。劉澤他們睡着了,安靜的監室裏有呼嚕聲響起,鼾聲如雷,睡得大概比死豬還要熟了。
在這樣的鼾聲中,秦昂竟然從夢境裏緩了過來。他已經許久不做那個夢了,可是再夢到的時候,夢裏的細節依舊沒變,那個小孩,連同那雙眼睛,也沒有變過。
睡意已經全無,秦昂挪動了下身子,想靠在牆上坐着。
然而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暖氣,秦昂身體一僵,下意識地剛要回頭去看,便聽見一個刻意壓着嗓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做噩夢了?
秦昂什麽都見過,從小可說天不怕地不怕,但就算心理素質再好,也抵不過在這監獄監室裏大半夜的突然傳出來的一個古怪的聲音。他梗着脖子慢慢地回過頭,就看見陰影中,一個人坐在那裏,靠着牆歪着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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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槽!”剎那間,秦昂的汗毛豎起,感覺自己頭皮都要炸了,差點跳了起來。
同時,這個陰影裏的“鬼”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噓”了一聲,低聲喝斥,“你幹嘛?”
下鋪的王将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子,好像還罵了句髒話。
抓着自己的手是熱乎的,帶了溫度的,說明不是鬼。電光石火間秦昂想到這點,這才稍微地冷靜下來,然而下一秒怒火就往上竄,“我特麽還想問你幹嘛呢?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裝什麽鬼吓人?!”
猶自抓着秦昂手腕的人說,“小聲點,別把獄警招來,更別把你下面的那三個人吵醒。”
秦昂瞪了這人一眼,然後掙脫開了手,扭了扭自己的手腕,表示一臉嫌棄。
這人倒是一點不介意,笑了一聲,“還挺有意思的,自我介紹下,我叫江白,江水的江,空白的白。”
空白的白?怎麽會有人這樣介紹自己?
秦昂側頭看他,江白整個人隐沒在陰影裏,模糊中看不清臉,可那雙眼睛卻是澄亮的,那裏好像有光,在一片黑暗中成了最耀眼的存在。
秦昂想起來了,這是他在爬上自己的床鋪的時候看見的那雙眼睛,烏黑的眸子裏熠熠生輝。當時只是對視了幾秒鐘,可是卻給秦昂一種熟悉的感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可是那種感覺萬萬不會出現在這裏才對。
“喂,”江白又喊了他一聲,“我跟你說話呢,聽見沒?”
秦昂回過神,兀自靠在牆壁上,“聽不見。”
江白低聲笑,“這不是聽見了。聽說差點打死人進來的,判了幾年?”
秦昂閉上眼睛,沒好氣地說,“跟你有什麽關系。”
這才剛吓了他不久,現在就要開始套近乎了?
“咱們可是獄友,還住在一起,你說有沒有關系?”江白看着他,“別這樣,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好,如果你要打聽什麽還比較方便,是吧,秦昂?”
話音方落,秦昂驀然睜開眼睛,視線落在了江白身上。他當了好幾年的警察了,總是盯着一個人看的時候眼神裏總是會不自覺地帶上一些戾氣,胡越就經常說他不像是一個警察,反而更像是歹徒,而且是分分鐘禍害人間的那種。
就這樣盯着江白看了半響,他才問,“你怎麽知道我姓名?”
從踏進這間監室到現在,秦昂始終沒說自己的名字,眼前這個人他是怎麽知道的,還有他剛才的那番話,好像在暗指秦昂進來就是為了找消息的一樣,是他僞裝不好嗎?哪裏露餡了?
腦子裏想得複雜了,目光就愈加地兇狠,眼皮下壓,仿佛要從眼裏射出刀來,直捅江白心髒。
然而江白卻是無所畏懼的,他迎着那道目光,平淡地說着,“在你來之前呢,劉澤,也就是你下鋪的隔壁床那個,已經通過獄警将你的信息了解得差不多了,姓名,年齡,還有罪名。你以為我們不知道的,那可知道的不能再知道了。”
秦昂心一沉,這麽說來,劉澤确實和獄警有勾結。他心想還好他隐藏身份進來只有那麽幾個人知道,不然他不得被這些獄警給賣個精光。
他勾起嘴角,意在試探,“哦?是嗎,原來底下這位大哥已經在這裏混得風生水起了?”
江白笑,“風生水起有沒有不知道,但找你茬一定會有的。”
他頓了頓,問,“你打架怎麽樣?”
“還行吧。”秦昂“謙虛”道。開玩笑,他好歹也是公安大學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的,打架這方面的實力,可不是玩出來的。
江白好像有點放心了,點了點頭,“那就好。”
他沖秦昂眨了下眼睛,“早點睡吧,明天可有好玩的。”
然後在秦昂疑惑的眼神下,滑下身子,一頭紮進枕頭裏。沒一會兒,一聲輕鼾聲在耳邊響起。
秦昂,“......”
翌日清晨。
懷城第一監獄在南郊,最大的好處就是空氣比在市區裏好多了。清晨尚帶着薄霧,将遠處青黛色的山巒團團圍繞。鳥兒自山林裏撲簌着翅膀而起,向着萬裏無雲的蒼穹飛去,伴随着一聲聲清脆的鳴叫聲。
秦昂的母親劉佳女士,一直想在郊外的地方買個房子,要不是這幾年心髒不大好,一直待在美國靜養,房子早買下來了。受劉佳女士的影響,秦昂對郊外的房子也挺向往,這裏還挺符合自己的興趣的。
當然,如果他不是穿着囚服,腳上被扣着鐵鏈,周邊也不是那些三五老粗的犯人就完美了。
可惜——
“哔!”刺耳的哨子聲蓋過了鳥兒的鳴叫聲,獄警的吼叫聲也随後而起,“快快快!幹嘛呢!散步嗎?快集合了!”
有人在身後推了秦昂一把,他一個趔趄,跟着人流走到了一個小廣場上。
犯人們按照監室宿舍的順序排成一列,要是按身高來,秦昂将近一米八五的身高應該站在他們這個宿舍的最後一個,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卻站在了劉澤身後,自己後面還站着江白和另外一個上鋪的齊海。
昨天半天的時間,秦昂已經差不多理明白了他們自己監室宿舍的關系。自己下鋪賊眉鼠眼的叫王将,是和王将隔壁鋪的叫李宏,兩個都是跟着劉澤的小弟,只不過李宏并不及王将來得顯眼。若要說拉幫結派的話,那麽他們三就是一個幫派的,而劉澤就是那個頭頭。
而自己上鋪的那兩個人,江白和看着有些膽小怕事的齊海卻沒有加入劉澤他們那個小集體。齊海可以認為是膽子太小了,劉澤看不上,平時就是欺負多些。那江白呢?
秦昂微微回頭,江白正低頭玩着自己的手指甲,雙目輕阖,鴉羽似的睫毛在鼻翼兩側投下一片陰影。
好像是感受到了秦昂的目光,江白微微擡眼,好看的雙眼皮完美地疊加在一起,給了秦昂一個看似單純的笑容。
雖然形象看着文雅,但秦昂總覺得這個江白一定不簡單。
“咳咳咳!”這時有人重重地咳嗽了幾聲,然後擴音器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
秦昂順着聲音看去,是昨天那個監獄長。
監獄長名叫馬鈞,五十出頭,眼角布滿了細細的皺紋,聽說是從小小獄警爬上去的,幾乎整個警察生涯都奉獻給了這間監獄。在秦昂看來,這位監獄長和劉澤勾結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職權夠大,和犯人接觸的機會也不少。更何況.....官|大|則|貪——職場上一向的準則,不管在哪裏都是适用的。
馬鈞手裏拿着個擴音器,粗狂的聲音響在空曠的廣場上——“來到這裏,就是要要求你們改過自新,是給你們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
擴音器裏是千篇一律的告誡的話,和之前在市局裏郝局每月一會上的開頭語氣都是差不多的,聽得秦昂索然無味,要不是現在周圍都是一些危險的人物,他指不定就睡過去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結束,在馬鈞的一句“自由活動時間開始”落音後,就有獄警手裏拿着一串鑰匙,一個一個地過來給犯人們解開腳上的鐐铐。
獄警從排頭第一個開始,挨個解鐐铐過來,秦昂原來靜靜地等着,可到他的時候,這個獄警卻熟視無睹地越過他,直接給身後的江白解鐐铐去了。
秦昂愣了愣,還沒來得及喊住獄警,就看見劉澤轉過頭正擠着一臉的肥肉笑着看自己,那目光明顯不懷好意。
周遭人群散開,喧嚣聲一時四起。秦昂獨自一人站在人群的中間,不動聲色地環顧了下四周,人群湧動中,有幾個肌肉強健的人正逆着人流朝他走來,而站在上邊平臺上的馬鈞早已經失去了蹤跡,其他獄警守在外邊,也是當做沒看見這裏的異樣。
秦昂瞬間明白了,這是來給他下馬威了——原來這就是昨晚江白所說的好戲。
他回過頭,看着早已經退到了廣場邊緣的江白。
他坐在邊上的長椅上,後背靠着身後的鐵絲網,擡腳無所顧忌地踩在椅子上,膝蓋屈起,手肘撐在了上邊。看到秦昂看過來的時候,甚至還對秦昂一笑,撐着膝蓋的手向他一攤,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秦昂扯了下嘴角,暗暗地咬緊了下牙關,發自內心地罵了句髒話。
——真是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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