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人間25

窗外的馬路上車輛排起了長龍,堵在了一個跨海大橋上,車鳴聲滴滴滴作響,随着寒風卷起而上,堙滅在萬裏長空中。

江白後來被帶到了一個武裝隊伍中,那裏都是和他清一色的小孩,見着人就盯着一雙又黑又暗的瞳孔看,像是困獸在尋求生的希望。

在那裏,江白度過了他最難捱的童年,幾乎每天都在生死間徘徊,他見過最多的顏色就是紅色,見過最粘稠的液體是人的鮮血,見過最廉價的東西就是人命。他們被迫拿起尖刀,拿起槍去對着和自己一樣大的孩子,兩人的戰場上,只能一人活下來。

江白頭靠在椅背上,目光迷離,像是看到了很多年的一幕幕,眸子裏黯淡無光。他看着秦昂抿得極緊的嘴唇和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笑了一下,語氣故意放松,“你也許在想這童年可能真不是人過的,的确不是,不過也有樂趣的。我們不訓練的時候也會結伴着一起上山爬樹摘果子,感情看起來和那些平常人一樣美好。”

不過也許今天還在樂嘻嘻地一起摘果子,明天大家就是你死我活的關系。

可秦昂依舊抿着唇,握着江白的手越發的緊,“然後呢?”

“我以為我遲早會死在那樣的環境下,可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所以有一天我打算逃跑,然後......”江白頓了頓,輕眨了一下眼睛,“我遇見了個人,叫穆初。”

秦昂倏地呆愣住。

烏黑的村莊裏,家家戶戶被迫點亮了昏黃的燈,一群虎背熊腰的人正端着土槍兇神惡熬地四處搜尋着。一人站在一個土坡上,嘴裏叼着一根土,目光兇狠。

不一會兒四處的手下聚集過來,朝這人搖了搖頭,“沒找到人。”

“靠!”那人一把将土煙丢擲在地,嘴裏吐出一堆髒話,“媽的狗屁小崽子!別特麽讓老子找到,老子拔了他的皮!繼續給我找!我就不信他還能給我跑了!”

這時的江白正躲在一個茅草坑中,借着茅草的遮掩一動不動地看着外邊的情況,臉色冷淡,手裏握着一把刀,看起來無所畏懼的樣子,只是握刀的那手正在微微顫抖。

确定那群人走遠以後,他才小心地挪了出來,露出了在他身後的一條狗,它的身上被捅了個刀子,鮮血染紅了黃色的毛,已經斷了氣。這是剛才江白躲進去的時候為了避免黃狗發出聲音逼不得已才殺了它。

明亮的月光下,照清了黃狗的樣子,江白回頭望了一眼,還是脫下自己的外套給老狗蓋上,就當做了它的裹屍布了吧。

他低着身子,悄無聲息地往村口方向跑去。

風在黑夜中亂竄,高大的樹木和低矮的草叢因着月光在地上投下了一個個張牙舞爪的影子,村子裏的喧鬧聲和驚恐是逐漸離自己遠去,狂奔中江白只能聽見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跳聲。

砰——快點!

砰砰——再快點!

砰砰砰——不能被抓到,不然他會比死還要難看的!

“在那裏!”後面忽然傳來粗狂憤怒的叫聲,随即而來的是一陣陣的腳步聲,“快!媽的給我抓回來!”

江白心跳節奏一下錯亂,他被腳下的樹根絆住腳,一個前滾摔在了地上。然而他顧不上疼,幾乎下一秒就立馬爬了起來,慌亂地跑了出去。

“砰!”一聲槍響擦破夜空,子彈直接打入了江白的小腿,他慘叫一聲地往前一撲,摔在了泥潭中。

後面追上來的打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直接将他提了起來,然後一把給掼在了旁邊的樹上。

砰!一聲響,江白跟着被撞落的落葉一起摔落在地,一股強烈的劇痛從整個背部傳來,他悶哼着将自己縮成了一團。

那打手似乎覺得自己大半夜被使喚着出來找人的氣還沒解,又上前狠狠地踹了幾腳江白,嘴裏不停地吐髒話。

這時,“住手!”一聲厲聲的呵斥從衆人身後傳來,打手回頭一看,臉色唰地一變,“穆先生!您怎麽在這?”

這人就是深入七爺販毒集團當卧底的穆初。他穿着一身黑色襯衫搭着一條黑色的褲子,袖子挽到了手臂處,整個人都顯得十分的幹練。那時候穆初已經在這裏卧底了将近三年的時間,因為舍身救了一次當時還是小七爺的少東家一命,而被重用,在手底下人眼中有着極高的威望。

穆初緩步走到江白跟前,低頭打量着江白。

江白因為劇痛而全身蜷縮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不停地痙攣顫動。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小心地看了一眼穆初。

穆初回頭看着那些手下,“怎麽回事?”

有人連忙回答,“這小子要偷跑!被我抓到了,得給他點教訓,不然下回還會偷跑的!”

穆初卻冷着臉,語調上揚着哦了一聲,“我還以為你這是要打死他的節奏。”

那人頓時垂下頭,不敢再說話。

穆初蹲下來查看了一下江白的傷口,其他地方還好,就是腿上中了一槍,不太好的樣子。

他視線上移,陡然對上了江白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睛,也許是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兒子,他心下一軟,“這人我要了。”

手下猛地看向穆初,“您說什麽?”

穆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說,這人我要了。怎麽?不可以?”

“不是不是!”手下急忙搖頭,露出難做的表情,“可這是七爺要的啊。”

穆初卻充耳不聞,徑直将江白小心地抱起,“我會跟七爺說的。”

他起身,沒有溫度的目光落在了那些手下身上,“聽過狼崽會咬死老狼的故事嗎?”

手下面面相觑,搖了搖頭。

“狼崽會被欺負,但老狼老去,狼崽會長大,等到狼崽徹底長大的時候,它們就會咬死曾經欺負過自己的老狼。”

幾個手下頃刻間冷汗頻下。

而穆初已經抱着孩子逐漸遠去,只能聽見他冰冷的勸告從遠處傳來,“對其他孩子好一點,小心咬死你自己。”

“所以,”秦昂聲音忽然變得有些生澀,聽起來不比江白的好到哪裏去,他緊緊地盯着江白看,“穆叔,他救了你。”

兩人交握着的手掌心裏沁出汗水,分不清是誰的,只覺得掌心溫厚,是這寒夜中這車廂中唯一的溫暖。

江白點了點頭,“是,是他救了我。他把我帶回去後給我找醫生療傷,他......他對我很好,我那時候還小,其實什麽都算不上,打架只能和小年紀的打才能打過,也不怎麽敢殺人,他卻把我留在了身邊兩年。那段時間,應該是我那時候最有安全感的時候了。”

不用擔心要不要和別人一決生死,不用想一日三餐的溫飽,也沒人會半夜将他打醒,如果願意的話,他可以每天都去摘果子吃。他其實一文錢都不值,卻被穆初保護得很好。

“我問過他,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他說,在他的家鄉裏有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想到了自己兒子,所以也想對我好一點。”

秦昂望着窗外遠處濃稠到化不開的黑夜,恍惚間看到了穆初總是将阿恒舉過頭頂坐在自己肩上的情景,亦或者是穆初哄着阿恒入睡的時候,每一幀清晰如昨日地印在了他腦海中。

他垂下眸,輕輕道,“他确實很愛自己的孩子。”

江白沒有接過話。

片刻後,秦昂擡起頭,“那穆叔現在呢?還......活着嗎?”

江白看着他的眼神忽然變得一陣悲涼,他垂下輕顫的眼眸,喉嚨一動,搖了搖頭,“不在了。”

那時候他并不知道穆初是警方的卧底,有一天七爺的人忽然闖進了穆初的家,将人“請”了過去,臨走的時候囑咐着他,如果找到了機會一定要逃出去。

穆初走後他在宅子裏等了好幾天,一直沒等回來穆初人。他擔心地不行,雖然知道自己力量薄弱,但念着穆初這麽些年來的恩情便到外邊四處打探,并且找到了關押着穆初的地方。

然後,他在那裏看到了這麽多年來一直反複做着的噩夢——

“啪——”悶熱的倉庫中傳來了一陣陣鐵棍抽在人身上的悶聲,江白借着瘦小的身高優勢躲身在一處不易被發現的角落裏,睜大了瞳孔看着眼前的一幕——穆初雙手被高高地吊在頭頂上,整個人都被提了起來,只能微微地借着腳尖點着地板,他身上的衣服早已經破爛不堪了,身上的血凝成了血痂又被新的鮮血蓋過,而鮮血又順着衣服和褲子緩緩流下,在穆初的腳底下流了一灘。

江白瞳孔裏寫滿了震驚,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腦子裏拼命地搜索着一切可以解救穆初的方法,忽然想到了少東家——他平日裏特別地器重穆初,一定能來救他的!

然而這念頭都還沒來得及成型,緊接着就被進來倉庫的人打破——他們的少東家帶着幾個人慢悠悠地走了進來,身後拖着一個小孩——那孩子被綁着眼睛,雙手反勒在身後,一路都被人粗暴地拽了進來。

那就是穆之恒。

穆初在見到被蒙着眼的穆之恒的時候就認出了人來,原本一直繃住的冷漠表情一下出現了裂縫,他不停的掙紮了起來,手上的鎖鏈被拉扯着铮铮作響。

少東家一把将穆之恒丢到了穆初的腳下,解開了穆之恒眼睛上的黑布。

“阿恒......”穆初嘶啞到極致的聲音在倉庫裏陡然響起,他緊緊地看着自己腳下的兒子,眼眶一熱,他沒想到和自己日夜思念的孩子再次相見會是這樣的情況下。

穆之恒看到自己遍體鱗傷的父親的時候渾身顫抖地不像話,他拼命了要往站起來,往穆初的方向挪去,卻被身後的少東家一把按着。

少東家蹲下身子,鉗住穆之恒的下巴,細細地将人端詳了一遍,而後回頭嬉笑着看穆初,“阿初,這小孩和你真的好像啊!你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嗎?”

穆初劇烈地咳嗽着,他樣子雖然狼狽,目光卻是狠厲,他看着少東家,“他只是個小孩,你別動他!”

少東家起身,把玩着手裏的手槍,“你知道我為了帶來他費了多大的力氣嗎?你說我會不會動他,嗯?”

“戚堯!”

叫戚堯的少東家忽然獰笑着,“阿初啊阿初,你知道我給了你多少機會嗎?我從父親那裏得知你是卧底的時候,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我在想也許你來時是卧底,但現在已經不是了,因為你适應了這裏的生活,你還會念着我,你不想回去你的那個家鄉了。所以我跟父親求情,求他再給你個機會。”

穆初冷笑一聲,“所以你們特地把交易的地點及其各種消息都擺在我面前,讓我告訴我的上級對嗎?”

“是啊,”戚堯陰恻恻地笑着,“本來我還很擔心你會不會去查證一下那些線索的準确性,可惜......”

他低下頭,目光不善地看了一眼顫抖着的穆之恒,“可惜,你大概太想念着你的孩子了,竟然沒有馬上去查證。雖然查不查證都無所謂了,那些條子注定是要落入我們的圈套的。”

他把槍游離在穆初傷痕累累的臉上,從下巴到耳根,到太陽穴,最後停在了眉心上。

“我當時對你多期望,現在就有多失望,你知道嗎!?”他咬牙切齒着,眼睛通紅地要滴出血,他用力地指着穆初的眉心,“當卧底比當人人都尊敬的穆先生好,是嗎?是嗎?!”

穆初看着面前忽然狂躁起來的戚堯,面無波瀾,而是露出了一絲嘲諷和不屑,“你們這種人會知道什麽叫做信仰嗎?”

戚堯一愣,而後陡然笑了起來,“信仰?哈哈哈,你知道嗎?以前我在國外讀書,我老師也說信仰是好東西,說信仰能夠帶給你很多的東西以及度過絕望。可我當時就覺得是狗屁,這世界上只有錢才能帶來一切我想要的,而信仰,只會給你帶來死亡!就比如此刻的你和我。”

他搖了搖頭,露出失望透頂的表情,似乎不再想和穆初說再多。他命人解開了纏繞在穆初手上的鐵鏈,在穆初失力跪倒在穆之恒面前的時候拿槍頂上了穆初的腦袋。

“看在你也曾經照顧我的份上,我給你一分鐘的時間和你兒子好好地告個別。”

穆初冰冷的眼神在看到穆之恒的那一刻頃刻化為暖流,他憐愛地替自己兒子擦了擦臉上的血,“阿恒,你怕嗎?”

穆之恒搖了搖頭。

“好,你別怕,爸爸帶着你走好不好?”

角落裏的江白瞳孔放大到極致,他看見背對着他的穆之恒用力地點了點頭,又看着穆初一把将他擁入了自己懷裏,以及穆初投過來的視線。

那歷經風霜,在死亡面前卻依舊毫無畏懼般地堅定的眼神,直直地看向了自己,就猶如一把鋒利的刀直接紮在了他的心髒上。江白胸口一陣悶痛,他拼命摳住旁邊遮擋自己的木架,任由上面的倒刺紮進手心和手指,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沾滿灰塵的地上。

然後便是兩聲的槍響,砰!砰!他便看到子彈打穿了穆初和穆之恒的心髒,他們以擁抱的姿勢雙雙倒地,粘稠又鮮紅的血緩緩地從他們身下流出。

江白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巴才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下嘴唇被一自己咬出了鮮血,一股鐵鏽味在口腔裏蔓延,又咽進了胃裏,讓他覺得一陣反胃。

遠處的山風吹來,透過倉庫的縫隙發出嗚咽聲,而後卷着槍聲遠去,帶走了兩個身死異鄉的亡魂,最終失落在夕陽染紅血的天邊,遙遙無音。

作者有話說:

要不要和我讨論下劇情的?(? ???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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