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人間26

外邊的長龍緩慢地挪動着,車的影子交織在一起,什麽都看不明确,夜裏的風聲淹沒在車鳴聲中,與之相比,車裏安靜到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兩人都靠在各自的椅背上,手還牽着,卻不是熱的了,掌心的溫度不知道在說到哪裏的時候已經褪去了。

江白縮了縮腳,啞聲道,“對不起,我沒去救他。”

秦昂的臉籠罩在一片昏暗中,神情晦暗不明,他搖了搖頭,“跟你沒關系,當時的你也救不了。”

接着又是令人窒息的安靜,兩人齊齊地看着擋風鏡前被路燈照亮的馬路,時不時地有車從身後飛掠而過,江白甚至有個想法,還好這是單行道,萬一有人過來看到有輛車在這停着不動,裏邊還坐着兩個沒有任何表情的人看着窗外,會不會被他們吓到?

他聽見秦昂開口,“你知道嗎?很小時候,我們兩家就住在隔壁院裏,時不時都會串個門,我爸還說要不然讓我給穆叔當個幹兒子,不過穆叔拒絕了,他說當人家幹兒子長大後要還給幹爹很多的,還是算了,叫他一聲叔叔就好。其實我并不介意,甚至覺得他就跟我爸是差不多的,在我爸忙得腳不沾地而我媽身體不好的時候,他就經常照顧我,教了我很多的道理,有時候我都覺得我跟他比跟我爸還要親。”

“後來他去當卧底,把阿恒托付給我們家,說讓我好好照顧阿恒,等他回來。我說好了,我那時候也以為我可以照顧好阿恒,至少讓他平平安安地長大,等到穆叔回來。可是......”秦昂喉嚨一梗,酸澀感沖上了鼻尖,眼眶忍不住地紅了起來。

可是他沒有做到,讓七爺的人帶走了阿恒,讓他最終身死異鄉,他們連屍骨都沒人去收,還要背負着一個叛徒反水的罵名......

他怎麽能.......他怎麽能言而無信到這樣的地步?怎麽能?!

秦昂握着江白的手更加地用力,指節間甚至咯吱響了一下。江白吃痛地看向秦昂,下一秒卻是瞳孔茫然地放大——他看見一顆晶瑩的淚水劃過了秦昂的側臉。

胸膛深處即刻傳來悶痛,抵過了他手指間的痛,一口氣就堵在了江白的胸口處,讓他幾乎也要掉下眼淚來。

他顫抖着伸出右手,慢慢地替秦昂擦去那顆淚水,“秦昂......”

秦昂側過頭看他,硬是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眸子裏閃過一絲的嘲諷,“我沒事,他們不在世我早就想到了,甚至覺得這樣的結局好像還不錯,總比穆叔真的反水了來的好。”

江白沒有什麽表情地按了一下他的唇角,“笑不出來不要笑了。”

秦昂拉下他的手,握了握,漫長的沉默過後方才那個罕見脆弱的人已經不見了,他似乎總是能将一切悲傷都能很快地壓在心底下,“那你呢?你怎麽逃走的?”

江白說,“還記得我和你提起過的江老師嗎?他是穆初的心腹,我在穆初身邊那兩年和他最熟,他找到了我,也許是之前穆初就給江老師找了條逃走的路線,我們一路奔波,躲過了很多追殺,輾轉多地才跑出那裏,逃到了美國去,那時候我們已經徹底地脫離了七爺的勢力控制。”

“我們到美國後,江老師一直想找出你們警察中出賣穆初的那個內鬼,于是我們計劃了很多年,在美國向國內伸出手,拉攏人脈,尋找線索。本來這應該等到我們查到所有人的時候才開始實施我們的計劃,可是......”

他忽然一頓,良久才繼續說道,“可是後來江老師出事了,他死了。我只能獨自回國,找上鄭爾,然後開始一步步地查。”

秦昂,“所以,你進監獄就是為了找出那個內鬼,你懷疑那個人和當年出賣穆叔的人是同一個人?”

江白點了點頭,而後又覺出了秦昂的話裏有一絲的不對勁,笑了一下,“你這麽說是覺得你們警方裏有多少內鬼?”

秦昂一愣,搖了搖頭,“不知道,我總覺得七爺的勢力滲透進懷城已經要比我想象得多得多。”

七爺一直沒把懷城放進自己的毒品銷售市場範圍,僅僅只是因為他忌憚着懷城的禁毒警察能力?還是他一直都在暗藏實力,在逐漸地滲透懷城的警方內部,等到時候警察高層中至少有兩三個是他的人,他還怕打不開懷城的市場嗎?

如果真是第二種,那市局,以及更上層就不是那麽安全了,誰知道裏邊會有多少的魚和蝦。

江白承認他的想法,七爺的人到底在公安系統中藏了多少人,他也并不清楚,畢竟他從頭到尾的目标也只有那麽一個而已。

“你又是怎麽知道劉澤偷了七爺的貨的?”秦昂問。

江白卻是搖了搖頭,“我并不知道,只是在查一些事情的時候發現了在懷城市面上竟然有七爺只在金三角和國外的一些地區流通過的新貨,所以我起了一些疑心,再加上劉澤一直在牢裏的事實,讓我不得不想到了那個黑警,所以就幹脆進去走了一趟,想着或許可以通過劉澤找到他身後的人,就是沒有想到......”

他停住了話音,秦昂将他的話接了下去,“沒想到遇見了我。”

江白笑笑不再說話。

“那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這些?”

江白換了一個舒服一點的姿勢,“你們警察裏的內鬼自己都搞不清了,我不信你們。”

誰知道哪個人一張臉上是不是戴了無數張的面具?

秦昂心想狐貍狡猾又謹慎,和江白絕配,他又問,“那你現在有懷疑的人嗎?”

江白手指輕輕地敲擊着膝蓋,最終搖了搖頭,“毫無頭緒,他藏得太深了。”

秦昂卻不大相信江白的話,到底是不相信自己不肯說呢,還是真的沒有找到那個內鬼?然而他并不想再去細想那些事情了,這一段故事說得太長了,說的人心力憔悴,聽的人也好不到哪裏去,甚至還在巧合下得到了穆初和阿恒的最終結果......一時間所有的疲倦都朝他襲來。

他看着身邊的江白,看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線隐沒在昏暗的車裏,眼裏沒有光彩和靈氣,和前一天自己見到的人相去甚遠。他應該要比自己還要累,眼皮下是烏青的黑眼圈,臉頰凹陷而下,顯得更加地清瘦。

江白此時不知正在想些什麽,神情恍惚,沒注意到旁邊的秦昂忽然傾身,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一個溫暖的懷抱包圍,一股熟悉好聞的味道萦繞在自己鼻尖。

狹小的車廂中,秦昂靜靜地抱着江白,他們耳朵貼着耳朵,胸膛貼着胸膛,輕淺的呼吸聲就落在了彼此的耳畔。

秦昂順着江白凸出明顯的脊梁骨摸了摸,“你這麽辛苦,就是因為穆叔當年救了你一命嗎?”

江白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苦笑了一聲,“其實也不是,只是我......我在這樣的想法中長大,除了這件事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麽了。”

秦昂心口一陣絞痛,将人抱得更緊了。他其實也并不是沒有對江白的話起疑心,可是相比之下,他到底更心疼江白兒時的那些經歷。別人的七八歲在當家裏每個長輩的心肝寶貝,而他卻已經拿起刀扛起槍,見過了死神的樣子。他不知道江白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手腕上的那條疤是不是那會兒留下的?

可他沒有再問,他怕江白再想起那些血腥的過去,他不忍心再讓他經歷一次,哪怕是回想也不要。

完了,秦昂想,他似乎要比想象中的還要更喜歡江白。

“你知道,”他将唇靠近江白的耳朵,吐字的時候如同往耳畔吹着氣,一絲一絲地泛起江白心中的波瀾,“我為什麽要拷走你嗎?”

“為什麽?”江白下意識地回答他的話。

秦昂忽然惡狠狠道,“因為你說你要去鄭爾家。”

江白徹徹底底地愣在了原地,似乎沒太反應過來秦昂的話,要将那其中的每個字眼都拉出來細細研究一番,最後在滿心苦澀中終于陡然竄出一絲喜悅。

他推開秦昂,哭笑不得,“秦隊長,你在吃醋嗎你?”

“是啊,”秦昂回答地理所當然,“你說哪個男人會容忍自己的男朋友說要去別人家裏?這不是出軌嗎?”

“去你大爺的出軌!”江白給了他肩膀一拳,“人家鄭爾都有個女兒了,四歲了!哥!”

秦昂倒是沒想到鄭爾看着還挺年輕的樣子竟然已經有女兒了,他愣了愣,随後又将江白的手拉緊,“那你也少去,最好不要去!我秦昂是沒錢養你還是怎麽?要你跑去別人家裏?”

江白露出了晚上第一個出于開心的笑容,眉眼輕輕一彎,眼裏又有了神采,“幼稚。”

秦昂又将他重新擁入自己懷裏,将頭埋在了他的脖頸處,甕聲甕氣地,“江白,我就對你一個人這麽幼稚,所以......”

他擡頭,清明的眸子落在了江白眼中,傾身輕輕地吻在了江白的唇上,話語裏含糊了不少。

“所以,你別騙我好嗎?”

翌日,當江白從床上猛然驚醒的時候,家裏已經沒有人在了,他光着腳踩在客廳裏冰涼的大理石上,恍惚着回憶昨天晚上都發生了些什麽事情。

哦,他對着秦昂當場掉馬甲了,還被強行地拖回家了,順便還交代了一下自己的計劃。秦昂應該是信了吧,還抱了抱自己,甚至給他一個吻,後來是怎麽回家的,他已經忘記了。

他按了按自己的額角,幾天累積而下的疲憊襲來,昨晚睡的那一覺似乎沒有什麽用處。

他拖着疲倦的身子到廚房去,不出所料地剛一進去就看及餐桌上擺着一杯豆漿和幾個包子,也不知道這是幾點出門買的。

豆漿蓋子上貼着一張便利貼,上邊是秦昂潦草的字跡,堪比行書大家,狂放不羁,只能勉強地看懂意思——吃早餐!今天休息吧,市局不要來了,報社我也給你請假了。

後邊就沒有字了,江白還以為沒了,等到他将紙條一折,才發現背面還寫了一行字,這次字憋了一下,看着工整了一些——在家等我回去。

寥寥六個字,就讓江白心裏一暖,如一股溫煦的春風,吹散了不少昨晚的愁苦。

他靠在了餐桌邊,笑容逐漸地苦澀——你對我這麽好,萬一我又騙了你怎麽辦?

這時,手機鈴聲打破了平靜,江白尋聲望去,自己的手機正擱在了外邊的茶桌上。他走上前去接通電話,“鄭爾?”

電話那頭先傳來的不是鄭爾的聲音,而是一個奶萌的娃娃聲,“小白!你怎麽不來找我玩!”

這是平安,她喜歡和江白玩,鑒于平日裏江白總是和她搶吃的,她便喜歡沒大沒小直接喊着他小白。話都還說不利索,這會兒的指責倒是一分不減。

江白笑了笑,走回廚房,“平安啊,你想我了?”

“是啊!”那邊懵懵懂懂的聲音傳來,有些傷心的樣子,“你好久不來見我了,我都沒要新玩具可以玩了。”

好家夥,敢情是惦記着自己的玩具呢!

“好好好,改天回去找你好嗎?”

沒等平安說好,就傳來了鄭爾的聲音,“哎呀,都放不下了還玩具,祖宗你讓讓我手機行不?”

然後一頓噼裏啪啦的聲音,江白饒是沒看見,也能想象這對父女搶手機的樣子,忍不住地就想笑。

鄭爾費了好大的勁終于在不惹哭平安的情況下搶來了電話,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問,“你沒事吧,昨晚秦昂揍你了沒,是不是在局裏,要不要我去撈你?!”

江白耐心等他問完所有問題,順便咬了一口包子,然後含糊着聲音回答他,“我沒事。秦昂不揍我,不在局裏,在秦昂家。”

前面回答地鄭爾剛要松口氣,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一噎,差點把自己送走,“你說什麽?!”

江白将手機拿遠了一些,避免被聲波傷害,過了一會兒才拿着又靠近耳朵,就聽見鄭爾一句問,“你和秦昂搞什麽?”

江白慢條斯理地吞下最後一口包子,“沒幹什麽,我們在一起了。”

“......”電話那頭一片安靜。

“鄭爾?還在嗎?”

回答他的是電話挂斷的聲音。

“。。。。”

沒過一會兒,鄭爾又打了過來,江白,“你幹什麽呢?”

電話那頭鄭爾聲音冰冷,“我看看是不是接通的方式有點問題.......”

江白靠在椅子上笑了起來,“現在還有問題嗎?”

“你們.......”鄭爾欲言又止,最終化成了一句髒話,“卧槽,我說為什麽昨晚讓我一個人面對那麽多打手自己去追老薩的時候那麽默契呢?原來你們兩個早在一起了!你們什麽時候的事情?”

“也沒多久,”江白說,“還挺複雜的,改天再說吧。你今天找我什麽事?”

鄭爾這才想起自己特地給江白打電話要說的正事,暫時先把對這一隊狗逼的鄙夷放在一邊,問,“昨晚聽說老薩沒什麽大礙了,過幾天醒了就審問。你昨天是不是問到了劉茂金的下落,他在哪裏,要不要我.......”

“不用。”江白打斷他,“劉茂金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了,接下來交給我就好。”

他方才和鄭爾鬥嘴的笑容逐漸褪去,眼裏漸漸地露出寒意——真正的好戲才剛要開始!

鄭爾像是預料到了他要做什麽,忍不住提醒,“你小心點......也惜命一些,畢竟有個人喜歡你不是?”

江白無言,瞥見桌上的豆漿和包子袋子,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最後應了下來。

挂掉電話後,屋子裏又只剩下安靜,江白去将落地窗前的窗簾拉開,一縷冬陽鋪散在了自己的腳前,而他身後還是一片陰影。

他定定地看着那縷金黃——往前一寸是陽光,往後一寸是黑暗。

如果是你,你會選什麽?

江白退回了一步。

作者有話說:

攤牌一切起因不過是秦隊長吃了個醋罷了(江白內心os我就這麽被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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