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百鬼7

場面一頓詭異,四人成對峙模樣,彼此間無話,只有陰冷的寒風在空曠的樓層裏呼號着。

秦昂視線只在開頭的時候分給了江白幾秒鐘,而後刻意避開似的一直警惕地看着江白身後的戚堯,目光凜冽森寒,宛若一只毒蛇正吐着蛇信子。

戚堯對秦昂的目光倒是無所畏懼,他咳了一聲,上前幾步,“阿辛,過來。”

趙辛滿是恨意地瞪了秦昂幾眼,最終不甘地走到了戚堯身邊。

戚堯擺出斯文的笑臉,朝舉着槍對準自己的秦昂點了點頭,“初次見面秦副支隊,自我介紹下,我叫戚堯,算是......看着江白長大的人,也是你們口中的七爺。”

秦昂瞳孔倏地緊縮,他猛然擡眼看向還站在臺階上盯着虛空的某個點看的江白,只是那張自己自認為十分熟悉的臉如今隐沒在昏暗中,讓他再也看不分明。

他扯着嘴角自嘲一笑,自問般地重新念了一遍,“七爺?”

他胸膛上下起伏着,目光灼灼如火,燒到了離他格外遠的江白身上,希望他能回頭回應下他的視線,哪怕是複雜的、坦然的也行,就是別這麽視而不見,仿佛他對他所有的信任都是傻子行為。

可惜,江白自始至終都沒有從虛空中收回視線看向他。

他嗤笑一聲,一瞬間将手中的槍一頂,幾乎要戳到戚堯跟前。

趙辛踏出一步,“你......”

戚堯擡起手阻止了趙辛的話,他依舊保持着自己得體的笑容,“秦副支隊這是給我送見面禮嗎?”

秦昂歪頭一哂,“七爺大老遠地從緬甸來,不給您準備點見面禮豈不是很沒有禮貌。”

“客氣,”戚堯大無畏地上前一步。

“七爺!”趙辛緊張地喊了一句。

不僅他,連手握手槍的秦昂心也是高高地提着。

論年齡看,戚堯比秦昂大不了十歲,然而他身上那凜人的氣質和驚人的淡定力都要出色得多得多。他自小在金三角那種混戰的地區活着,七歲持槍,八歲就敢打死人,因為見過太多的死亡,所以對死神沒有敬畏,他不怕死,只怕心不夠狠,讓本來應該成為刀下鬼的人回頭捅他一刀。

他伸手握住了秦昂抵在自己面前的槍,緩緩地按下槍口,“這份見面禮,就當做我收了,初次見面還是不要弄得太尴尬了。我想......”

他戲谑地回頭看了一眼沉默不言的江白,“或許你會有更多的話想問江白。”

臺階上的江白手指輕輕顫動了一下。

戚堯笑着往後退了幾步,“那我不妨礙你們聊聊天了,秦副支隊,我們還有機會再見的。”

他旋即轉身及就要走,身後忽然傳來咔噠子彈上膛的聲音,緊接着就是秦昂沙啞低沉的嗓音,“你憑什麽認為我會讓你走?”

戚堯笑容斂起,回頭不冷不淡地看着秦昂,“哦,秦副支隊有什麽理由抓我嗎?”

“七爺這個身份不夠嗎?”

“哈哈哈,”戚堯笑了起來,“那不如秦副支隊先去問問懷城裏是否有人見過七爺真面目的?哦,有個劉茂金,可是你們警方還沒找到他。”

秦昂面色一沉。

“再說了,”戚堯側眼看了一下身後,“會有人想讓我走的。”

他腳底一動,秦昂正要厲聲喝住別動的時候,眼前忽然閃來一道身影,一把握住了他的槍口。

!秦昂瞳孔微微戰栗,難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霎時間怒氣噴薄而出,他咬牙切齒,“江白!”

江白幾乎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握着槍口的手動也不動地,微弱的光映出了他蒼白如紙的面孔。

秦昂瞥見戚堯和趙辛越走越遠的背影,忍不住用力一抽自己的手槍,竟然沒抽出來,“讓開!”

江白輕輕地閉了閉眼,輕聲道,“你可以開槍,殺了我,然後去追他們。”

秦昂呼吸陡然一滞,胸口深處傳來劇烈的疼痛,握着槍的手青筋暴突,而托槍的手指甲狠狠地掐住了另一只手的手背。

他看着面前的江白,一字一頓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敢?”

“不是,”江白淡淡笑了一聲,“我是在賭你舍不得。”

空氣幾乎在那麽一刻凝滞,千萬把刀子落在了秦昂心上,淋漓的鮮血從一道道傷口中流出。他忽然很想笑,笑江白哪來這麽大的自信會覺得他舍不得開槍,可他又笑不出來,因為扪心自問,他确實不敢也舍不得。

他們就這麽面對面地對峙着,曾經對視一眼都會生出的缱绻愛意此刻都化成了堅冰,紮向了心底最深處。直到樓下傳來了車輛引擎發動的聲音,秦昂才忽然一松手,出其不意地給他江白一拳。

江白倏地松開手,往後退了幾步,嘴角肉眼可見地紅腫起來。

秦昂冷冷地看着他,槍口垂直朝下,手指被冷風吹得僵冷,“你就沒有什麽想跟我說的?”

江白挺直了腰,喉結上下一動,“事情就是你看到的那樣,我騙了你,我的的确确就是七爺的人。”

“所以你那天跟我說的其實都是編出來騙我的對嗎?”

“不是,”江白垂着眼眸說,“小時候的經歷是真的,穆初救了我也是真的。”

“那七爺殺了穆初也是真的?”

“是。”

“那你為什麽會給七爺做事?”秦昂陡然拔高音量。

江白沉默了幾秒,擡眼露出一個極為諷刺的笑容,“我為什麽不能給七爺做事?你不會真的幼稚到認為穆初救了我我就得舍棄所有給他報仇吧?”

話說出口的時候不痛不癢,每個字拆開來看卻都是鋒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地劃在了他們曾經牽着彼此的手寫下的愛意。

秦昂近乎絕望地閉了下眼睛,心中萬念俱灰,“江白,你可真行!”

江白表情一僵,撇開眼,“對不起。”

秦昂慘笑一聲,将自己的槍收回,冷眼看着江白,“你這一聲對不起還有真心在嗎?”

外邊的風聲越來越大,掠過山林和低谷,擦過鋼筋水泥時發出哀哀的呼號聲,頃刻間淹沒了江白心中的一聲莫大的哀戚。

刺骨的寒風吹過他的發梢,從腳底卷上,将冰冷的涼意帶至全身,他微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狠狠地閉上了眼睛,“我沒得選。”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并沒有辦法做出完全合自己心意的選擇,有些人總是身不由己,萬般理由如泰山般壓在身上,喘都喘不過氣來,誰還會在意是否關乎正義,關乎善惡。

其實他也沒有完全欺騙秦昂,就像他小時候的經歷是真的,目睹了穆初的死亡也是真的,找內鬼也是真的,唯獨他和七爺無關是假的。

看吧,其實就只騙了那麽一點而已。

可江白比誰都明白,對他和秦昂之間的愛情和信任就足以致命。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經全然沒了掙紮和難過,和那天在地下拳場的倉庫裏秦昂質問他是否是七爺的人的反應一模一樣。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而後退後了一步,“秦昂,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因為善惡難分,黑白難辨。而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以及立場和身份,都是為了一個簡單的目的,那就是活着。”

秦昂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後退,表情決絕,剎那間鋪天蓋地的心痛頃刻間朝他襲來。

江白說,“像你們這樣好好長大的人,是不會懂得活着對我們這些從小就經歷死亡的人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麽。”

秦昂跨出一步,嗓音沙啞粗粝,“所以你們就可以踩着別人的性命活着嗎?”

江白一頓,極輕地笑了一聲,“是啊,怎麽可以呢?可我也不想成為別人踩在腳底下的命。”

秦昂啞然失語。

江白和秦昂拉出了一段距離,慘淡的日光恰好落在了他們之間,恍若一條銀河,拉出了他們之間的天塹。

他始終是站在光裏,而他也依然在黑暗中。

“你永遠都不能奢求一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人還能保持着善良是吧。”江白漠然地看着秦昂,轉身腳步一頓,“那天你跟我說你愛我的時候,我就說過,你會後悔的。看吧,這一點,我沒騙過你。”

秦昂喉嚨一梗,看着江白轉身下樓,毫無留戀之意,腦子裏嘣嘣作響,只剩下江白最後一句話在耳邊萦繞。

空曠的樓層裏,他獨身一人站立許久,手腳一陣陣地僵冷,胸膛深處的心跳聲也越來越微弱,就只是覺着疼,疼到五髒六腑都跟着縮成一團。

他微微彎下腰,長久地顫抖着呼出一口氣,眼淚倏然砸下。

“胡隊,還有事嗎?”市局的監控室中,剛完成對有關劉茂金去向的監控畫面都調取出來的周小數正伸着懶腰去休息,就看見一直站在門口沉思着的胡越。

胡越拉回意識,幹笑了幾聲,“都搞完了?”

“嗯,”周小數點了點頭,“差不多了,待會兒再交給技偵查缺補漏,預測出劉茂金逃跑的方向就行了。”

說到這裏,周小數終于從辛辛苦苦加班兩三周的看監控生活看到了一絲解放的曙光,難免雙眼發光,“胡隊!你說這次等我們找到劉茂金将人抓了,郝局會不會考慮一下我們的年終獎金?我跟你說,我看中了一套手辦很久了,要是能加年終獎,我這套手辦就有着落了!诶,我......胡隊?胡隊!”

興致勃勃的周小數講得聲情并茂,卻發現對面的胡越似乎沒有聽進去,臉色還有點發青,有些擔心地問了句,“胡隊,你沒事吧,我看你臉色不太好。”

胡越愣了愣,掩飾性地嗐了一聲,“這不是熬夜熬的。行了,你去技偵那裏看着,有事跟我說。”

周小數哦了聲,“那你呢?你還不走嗎?”

胡越看了眼監控畫面,上面還是嘉露酒店附近的監控視頻,“我再等等,你先走吧。”

周小數還想說些什麽就被胡越一把推出了門外,一臉不解地和被一把關上的門面面相觑着許久,最後揚起了疑惑的小眉毛——他們家胡隊這麽愛工作的嗎??

幽暗的監控室只剩下胡越一人在,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重新回到了屏幕前,調出了在2014年9月25號時間點的當天視頻。

2014年9月25號,是秦昂讓馬鈞将劉澤手裏新貨的藏貨地點告知自己的那一天。

他沒有再像之前大範圍找了起來,而是根據劉茂金逃走的路線往回看,從每個小巷子裏找人,每每看過一個畫面沒找到自己想找的人的時候他都不自覺地松了口氣,心裏先是一陣慶幸,而後又是一陣憂慮,複雜的情緒湧上了心頭。

時間一格一格地走過,外邊的天越來越黑,路燈在暮色裏倏然點亮,街上開始了一天兩次的長龍,市局門口的小攤生意在夜幕裏忽然熱鬧了起來。

胡越透徹的瞳孔裏是一幕幕沒有色彩的黑白畫面,每一條幽僻的小巷中當天的情景如同電影一般地從自己眼前掠過,在捕捉到其中一幅畫面的時候,胡越瞳孔猛然放大。

他暫停住那個畫面,将上面的人一點一點地放大,最後落在了畫面中那人的手套上。

這其實是一幅非常常見的黑白手套,不過手腕處的地方破了個洞,被人拿着白色的膠布纏上,在黑白屏幕上格外不同。

胡越呼吸陡然一滞,想起了很早以前的事情。

那也是個冬天,大寒天氣裏,他們在碼頭進行一次抓捕行動,他守在碼頭的一個出口處,身後是自己的頂頭上司的郝秋林。

那是他剛當上支隊長的一年,第一次帶隊行動,心裏比任何時候還要緊張,要不停地咽口水來緩解緊張。

身後的郝秋林見了,好笑又心疼地遞給他一個保溫杯,示意他別這麽緊張。

他哈哈地接過水杯,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郝局,你第一次帶隊也這樣嗎?”

“當然,”郝秋林笑,“我比你還緊張,差點尿褲子。”

周圍的人聽完樂呵一笑,胡越也跟着笑,他知道這都是郝秋林在哄他玩呢,跟哄小孩一樣,不過笑過一陣後他倒是冷靜了下來,不咽口水了還能開開玩笑。

行動開始後,只能聽見耳邊的槍火交戰傳來,然後就是一聲緊張着急的聲音,“胡隊,嫌疑人往你們那個方向去了!”

胡越是從底下幹到支隊長位置的,第一反應就是身先士卒,拿起槍就沖了出去。郝秋林沒攔住,只能叫人看着這裏,自己跟了上去。

和毒販交火在一段空曠的地方,胡越憑着自己過人的射擊能力,膽大如鬥地沒任何遮擋下追着毒販打。忽然耳邊傳來熱風,他第一直覺就是有人朝自己開槍,可腳顯然沒能跟得上腦子,他愣了兩三秒身體才跟着反應過來。

可那已經來不及了,他甚至都能聽到子彈穿破空氣的聲音,死亡近在咫尺。

而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他被人從後面一撲,兩人齊齊地摔在了地上,子彈擦過上來救他的郝秋林的手。

那個手套就是在那會兒破了個洞。

胡越心裏感激又愧疚,苦着一張臉對郝秋林說了老久的對不起,還買一副質量一絕的手套要給郝秋林。

郝秋林沒收,他拍了拍胡越的肩膀,“救你是因為你是我戰友,在任何時候只要我能做到,我都希望自己能為自己戰友擋子彈。”

說這話的時候,郝秋林正坐在局長的位置上,布滿老繭的手正一點一點地纏着膠布粘好手套的破洞,他的身後是一個大寫的仁義和正義。

胡越幾乎不敢相信,那副手套現在真的出現在了不該出現的地點和時間裏。

作者有話說:

我來了~~~放下刀子趕緊跑!(明天休息一下,後天繼續更!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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