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永遠

魏卓派人駕車送陸家三人歸家, 馬車裏有些沉悶。

曾氏在氣頭上,難得板着臉;陸徜看着窗外,心事重重的模樣。明舒挨在曾氏身邊, 又是認錯又是逗樂,好不容易讓曾氏臉上恢複笑容,她這才放下心來。

馬車一路搖搖晃晃往勝民坊駛去,四月夜晚的風從窗口吹進, 帶走沉悶,明舒在衛家連續幾日不曾睡過好覺,被馬車颠着颠着就靠在車壁上睡着。馬車在巷口停下時,她猶未醒來,直到被人背着走了幾步,她才迷迷糊糊睜開眼。

“阿兄?!”眼皮還很沉重, 明舒眨了兩下,看清四周,也看清自己正被陸徜背在背上, 往家裏走去,曾氏提燈在前面走着。

曾氏手中的燈火把三人的身影拉得老長,幽靜的巷子只有他們三個人, 夜色多少顯出幾分詭谲, 但明舒卻覺格外安心。

“放我下來吧。”她把頭從他肩上擡起,道。

“再幾步路就到家了, 你若困, 就繼續睡吧。”陸徜沒有轉頭,任由她的氣息拂耳而過。

明舒又乖乖把頭垂下, 鼻子有些堵, 她說起話來也甕聲甕氣。

“阿兄是狀元了, 還背我?”

“我背你和我是不是狀元有什麽關系?”陸徜道。

“狀元可不是一般人,以後要當大官,前呼後擁,哪有讓你背別人的道理。”明舒笑道。

“當再大的官,我也還是你的陸徜。明舒大小姐,可滿意?”陸徜溫聲道。

以前他也背過她,很小的時候,她還是簡家的大小姐,也這麽趴在他背上,甕聲甕氣且毫不客氣地使喚他:“陸徜,背我回家。”

那時他說了什麽來着?

他好像說——是,大小姐。

這個稱呼,就從那天起,一直留在他心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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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舒笑出聲來:“滿意滿意。”

他的話,她有些聽不懂,為什麽是她的陸徜,而不是她的兄長,她的哥哥,她的家人……但這并不妨礙她在這一刻愉快得像要飛起來的心情,沒有緣由,仿佛從心裏生出的喜悅。

“阿兄真好。”她由衷感慨。

陸徜卻發出微不可聞的嘆息——什麽時候,可以不用再聽“阿兄”這個稱呼?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她全心接納他時抱着他喊出的那聲“阿兄”,那時他真覺着這稱呼被她喊成世間最動聽的聲音,可如今,她喊出的每一聲,都像箭一樣,既紮心,又諷刺。

而他,無能為力。

“阿兄,怎麽不說話了?”明舒搖搖他,又問道,“你剛才和宋清沼打什麽啞謎?他為什麽對你說是認真的?認真什麽?”

聽到這名字,陸徜心裏那點溫存蕩然無存。

“能不提這個人嗎?”他今天實在不想再聽到任何關于宋清沼的話了的。

“哦。”明舒識相閉嘴,過了會還是忍不住,“可是我真的好奇啊!阿兄,他能有什麽要對你認真的,你就同我說說嘛!”

“……”陸徜默。

家門已在眼前,他将明舒往地上一放,邊推她進門邊說:“一,他不是對我認真!二,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不必管!好了,進屋!”

明舒被他推進家裏,終結了關于宋清沼的短暫交談。

————

簡單洗漱過後,明舒撐不過陣陣湧來的瞌睡蟲,倒頭睡着。

曾氏站在門旁看了兩眼,出了房間,反手關上門。陸徜還在門外站着,見狀問道:“她睡下了?”

“嗯。”曾氏點點頭,向兒子低聲開口,“今天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向我打聽明舒了。”

陸徜一愣。

“你還不明白?”曾氏望着陸徜。

都是有兒有女的母親輩,許氏向她打聽明舒,那意思還不夠明顯?若非心裏存着結親的心思,堂堂國公府的貴夫人,為何纡尊降貴向她這平頭百姓打聽女兒的親事?

陸徜一時間答不上來,曾氏拍拍他的肩:“其實這段時間以來,上門問起明舒的人很多,我都打發了好幾波。明日皇榜公布,求問明舒的人家就更多了,但是明舒的婚事,你我都沒資格做主,所以我不會替她答應任何人家,除非……她自己點頭要嫁。”

陸徜是她親生兒子,他心裏想什麽,她很清楚。明舒雖然才和他們生活了半年,可也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她心裏也是當成女兒看待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曾氏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受傷害,但如今的局面已成騎虎,不是他們想解開就能解開的。

“我知道,沒人會逼明舒,也不會……阻擾她。”陸徜攥着拳道。

當初做那個決定時,他就沒有退路了。

家世、地位、才學……通通都是浮雲,他和宋清沼之間最大的差別,在于宋清沼可以堂堂正正承認情意,而他不可以。選擇的權利握在明舒手中,她感情歸依在誰身上,那才是最關鍵的地方。

從這兩點來看,做為兄長的他,勝算低得可憐。

因為明舒永遠不可能愛上自己的哥哥。

永遠。

————

明舒又做夢了。

夢裏依舊是燈火璀璨,面目模糊的青衣少年站在燈火中向她伸手。

她很努力地靠近,也很努力地去夠他的手,然後總是差了一丁點兒的距離,指尖相抵卻再不能進半寸。

明舒很生氣,她想罵他。

故弄玄虛!裝神弄鬼!

但她發不出聲音,只能看着少年緩緩退入璀璨燈火中,身影逐漸模糊,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掙紮了夢境的束縛,朝前一躍,相抵的指尖化作十指交扣。

可渾沌迷霧湧來,猛然間淹沒了兩個人,她如墜黑夜,找不到方向。

滿目漆黑,金鐵交鳴的聲音響起,伴着無數的腳步聲,匆匆促促,跟在她身後緊追不舍。她突然間害怕且迷茫,直覺要逃跑,卻只能惶惑摸索着向如同深淵的未知黑暗跑去。

黑暗仿佛沒有盡頭,身後追兵的聲音卻似乎越來越近,好像下一刻就要追到自己身邊,她沒命地跑,可仍舊跑不過那陣聲音。很快,雜亂無章的聲音就近在咫尺,漸漸将她包圍,她跑不出去,覺得下一刻自己大概就要死在這片黑暗裏。

不期然間,一只手從黑暗中伸出,牢牢抓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拽出了黑暗。

天光大作,刺眼的陽光晃花她的眼。

“別怕,我在。”

她聽到手的主人的聲音,低沉有力。

她擡頭,那人的臉……依舊模糊不清,可青衣已換緋衫。

夢,忽然結束了。

她從床上坐起,捂着怦怦直跳的心髒,想這個夢境的含意。

夢裏的少年,到底是誰?

這一定是她認識的人。

可她認識的男子中,從青衣換作緋衫,似乎只有……

宋清沼。

————

做了個冗長且沒有結果的夢,明舒覺得腦中昏昏沉沉的難受,額頭有根筋突突地跳疼,鼻子也不通氣兒,嗓子眼也刺刺的疼,身體的關節也發僵。

時辰已經不早,屋裏沒人,曾氏應該很早就起身了。明舒慢慢起床,只覺得身上沒有一處對勁。洗漱更衣完畢,她扶着牆無精打采地下樓。陸家這賃來的小屋內廳堂已收拾一新,桌上擺滿幹果點心與茶水,曾氏換了身新衣坐在廳堂正中,陸徜在下首坐着。

明舒剛想問話,便聽街上傳來喧天的唢吶聲,附近的百姓已從家中跑出,跟着那陣聲音湧到他們家門外,曾氏與陸徜都已站起,不多時,禮部和吏部的官員同時出現在門口。

明舒想起,她阿兄中了狀元,還是三元及第,朝中正式遣人來報信兒了。

随着官員同來的,還有一紙聖旨、金花烏紗、狀元紅袍,所有人跪地接旨,明舒下了樓,也跟着跪在母親與兄長身後,看着陸徜接下聖旨。

這一刻起,她的阿兄,就是真真正正的狀元郎了。

不知為何,明舒眼裏泛酸,有些想哭,仿佛她與他一樣,苦讀十年等來這一刻輝煌。

接完聖旨,明舒與陸徜一起扶起曾氏,接受潮水般的道賀。感謝的話說了幾簸籮,茶水不知倒了多少杯,又燒了幾大鍋水,明舒幫着曾氏招呼衆人,忙得身體都不像自個兒的了,才總算送走了上午這波前來道賀的人,躲進廚房休息。

陸徜一直在應酬上門的官員和道賀的同窗,也直到這時才得空進廚房找明舒,卻見她坐在竈旁的小馬紮上,呼吸急促地靠着牆壁。

“明舒?”陸徜直覺不對,沖到她身邊蹲下,舉手就探她額頭。

明舒額頭滾燙,那臉也燒得緋紅,聽到陸徜的叫喚,她只發出兩聲含糊不清的聲音:“阿兄,讓我歇會。”

“明舒……”陸徜急了,再顧不上其他,一把将人攔腰抱出。

外頭,曾氏正在招呼剛踏進家門的開封府衙役。

“幾位稍等,我去叫叫他們。”曾氏溫聲道,又走到廚房前,“陸徜,明舒,開封府的應捕快他們有些關于衛家的事,還要問問你們……”話沒說完,就見陸徜抱着明舒沖出廚房,她頓時改口,“發生什麽事,明舒怎麽了?”

應尋就站在門口,一眼看到陸徜懷裏的明舒,不由蹙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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