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躲避

屋裏的說話聲漸漸消失, 燭光一暗,陸徜和宋清沼似乎已經談妥,陸徜送宋清沼離開, 人去屋空。

天上一輪皎皎明月, 照出呆滞的人, 明舒仍舊站在原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 她才從震驚中回神, 頭頂的雷就又捶到心上,整顆心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幾乎要撕出胸腔。這滋味,猶勝她第一次瞧見宋清沼,将他視作夢中人。

她腦中亂極, 一時間竟不知是去問陸徜關于自己的身世,還是當作什麽也不知道繼續與他兄妹相待, 又恐陸徜回來發現自己聽牆角,于是勉強拔腿悄悄往外走去。

待走出十多步,回到廊下,已經無被發現的風險,明舒方又放緩步伐, 孤魂野鬼般沿着長廊往前走。

可能剛才的焦雷太厲害, 打得她魂魄出逃吧。

這半年多來,她一直将陸徜視如長兄般敬重愛戴, 雖然也有小女兒的撒嬌讨好時刻, 二人之間親厚非常, 她卻從沒往別處去想, 從兄妹到男女, 這其中隔着天塹。

她腦中閃過淩亂畫面, 一會是今夜州橋夜市上,陸徜以指腹拭過她唇瓣的情景,一會又是兩人分食,共吃一份小點的情景,一會是她替陸徜整襟束帶、敷粉簪花,一會又是早前二人共馬,一會又化成她急病之時他守在床畔……

這點點滴滴,如春雨綿綿,潤物無聲。

她猛地搖晃腦袋,将這些畫面從腦中搖走,又想自己的過去。

既然非親兄妹,那她又是誰?是曾氏從小收養的孤兒?還是半道救下的弱女?按照他們對她的熟悉,他們與她必定認識了很久,可他們對她的身世卻絕口不提,哪怕被陸文瀚誤會,也不肯說出實情,這其中定有別情。

她疑慮重重,仿佛回到剛醒轉之時。但矛盾的是,這半年多的相處,曾氏的疼愛、陸徜的為人,他們是好是壞她心中有數,若說他們對她存有歹念,她是不信的,可他們又瞞了她什麽事?

明舒想找陸徜問清楚,可又不願面對他,不想揭破這層紗。

好好的兄妹,突然變成……世俗男女,這樣的轉變太突然,她接受不了。

無數的念頭充斥在腦中,鬧得她額頭又隐約作疼。

“明舒?”

陸徜的聲音響在她身後,她震醒,腦中各種雜念轟地消散。

“不是讓你回去歇息,你怎還在外頭?”陸徜送完宋清沼回來,打算去後院找曾氏,半道看到夢游般的明舒。

明舒霍地轉頭,果然瞧見提着燈籠的陸徜,他波瀾不驚的模樣與先前一般無二,她偷聽到的那些話,壓根就不像他這種人會說的。但他就是說了,不是她的錯覺,也不是她在做夢。

荒謬的現實,比夢更吓人。

“屋裏悶,我出來走走,這就回。”她道。

“你臉色不太好,不舒服?”陸徜瞧她臉色不好,上前兩步,提燈又照。

燈火晃眼,明舒微撇開頭,只道:“有些頭疼,沒事。”

“頭疼?”陸徜伸手,欲探她額頭。

明舒驚退了一大步,避開他的手:“可能吹了點風,無礙。我先回房了。”

“我送你……”陸徜見她沒有提燈,便想送她回去。

“不用,我自己回就成,你忙你的吧。”明舒拒絕了他,轉身飛快跑走。

陸徜來不及多說話,就見她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

————

陸徜很快就發現了,明舒在躲他。

滿堂輝開鋪之後,明舒每天早上都要去鋪內,而他也要往開封府衙點卯,所以二人早上常常是一起出門,陸徜會把她先送到滿堂輝所在的街道外,再去開封府衙,到了傍晚,倘若衙門沒有什麽公務,他會親自來滿堂輝接明舒。

有時,他到的時候,滿堂輝還很忙,明舒脫不得身,他就會在內堂小坐片刻,喝上兩盞茶等她;又或者,他公務繁忙難以早歸,明舒也會留在鋪內多忙段時間等他過來,再一起回家;偶爾,兩人也會相約去汴京城內游玩、下館子,把先前沒來得及游覽的風景都一一補起來,譬如州橋夜市。

滿堂輝的夥計和明舒的閨中蜜友都說從沒見過感情這麽深的兄妹,那時明舒可是極其得意地挽着他的手,臉上全是炫耀的神色。

日子平順,各自忙碌,也彼此陪伴,陸徜所有欲說不能的心思,便都釀進這日複一日的尋常生活之中。

然而有一天,明舒變了。

她不再和他一起出門,也不再與他一起歸來。早起之時,明舒已經先一步出門,夜歸之時,明舒卻更早回家,然後躲在房中閉門不出。他連最常見的,她的笑容,也很難看到,在宅中偶爾碰上,還沒待說上兩句話,她就匆匆走了。

這一反常态的情況,讓陸徜心生焦躁。

————

明舒已經躲了陸徜三天。

她不知要如何面對他,索性遠遠避開,待心情平靜後再做打算。

如今心暫時不跳了,頭頂雷也不打了,情緒也有所回轉,她漸漸冷靜,只是還有些心不在焉。

“掌櫃的?掌櫃的?”夥計連喚了幾聲,才把明舒的魂神喚回來。

“怎麽了?”明舒此時才發現,自己坐在案前已經發了好一陣子的呆。

“國公府世子夫人來了。”

“什麽?”明舒霍地站起,“許姨來了?”

她邊說邊往外走去,掀開珠簾一看,果然看到許氏正站在堂中欣賞曾氏的繡屏,她兩步上前,一邊命夥伴倒茶,一邊又向許氏道:“這大熱的天,許姨怎麽親自過來了?”

許氏仍是老作派,端着架子,不過在明舒看來,這點架子又透着可愛。

“這街上開了家新的綢緞莊,我在家呆得煩悶,所以出來逛逛,順路來你這裏,正好瞧瞧有沒新鮮花樣。”

“我這幾天正整樣品與圖樣,正準備送到府裏給許姨挑選,沒想到你親自來了。”明舒揚起笑臉,把許氏往內堂迎去。

一時間夥計倒來茶水,又把樣品送進來,明舒親自拿了圖樣給許氏瞧。許氏看了一圈,樣品都是舊的,她并沒看中,倒是在圖樣裏挑了兩件新款。

“許姨好眼光,這兩件……工藝複雜,還在嘗試階段,也沒辦法大量定制,本不開放預定。不過許姨喜歡,我自然先緊着你,等樣貨出來,我先拿到府上給你過目。”明舒笑道。

許氏聞言心情愉悅,将圖樣遞回給她,又談起另一樁事。

“昨日你托人送到我家裏的舊物……”她揮揮手,貼身丫鬟就将木匣捧到桌上。

明舒認出,那是裝有柳婉兒長命鎖與絲帕的木匣。四天時間,聞安與殷淑君都已回複,家中無人識得此物,相熟的幾家也不清楚來歷,明舒最後才送去宋府,讓許氏看的。

比起郡王妃和殷夫人,許氏猶愛交際,她的見識強于二人。

“許姨可是認出這兩樣舊物?”明舒按着匣子問道。

許氏點點頭,卻又不是很肯定道:“那種款式的長命鎖,汴京到處可見,我認不出,不過那方絲帕,我倒是見過。”

似曾相識的帕子,她也是想了許久才隐約記起來的。

“那個‘蕙’字,我在工部尚書的夫人……就是盧家三娘子的母親馮蕙手上見到過,她的閨名就是一個‘蕙’字。”許氏道。

明舒一怔。

“盧三娘子和她母親馮夫人,你也見過的,那日你們還鬧了不愉快。你手上怎會有馮夫人的舊物?”許氏反問她。

明舒也很驚訝,只道:“這是有人交給我代為查找原主的。”又問,“許姨,你可知馮夫人或者說盧家早年有沒丢失過孩子?大約十六、七年前。”

許氏蹙起眉頭:“十六、七年前?那我可記不清,不過印象中一直沒聽說盧家丢過孩子……诶,不對,是有那麽一樁舊案,大約十七年前,盧家發生過一件嬰兒被盜的案子,聽說是在嬰兒剛滿月沒多久時,奶娘抱着孩子出門,結果半路被拐子盜走了孩子。不過那夥拐子好像半年後被抓捕歸案,那孩子也找了回來。”

“不知那孩子是盧府的哪位……”明舒問到一半,忽然想起柳婉兒的年紀恰與盧三一樣,“是盧三娘子,盧瑞珊?”

“正是她。”

————

送走許氏後,明舒獨自己在後堂,對着那木匣坐了半晌。

柳婉兒交付的東西,來歷是找到了,可又陷入新的謎團中。明舒拿不準主意是将這個結果告訴柳婉兒,還是再查清楚些……

最近的煩心事有些多,她夜裏難寐,白天精神便不濟,到了近午時分尤其困倦,想着想着就不知不覺睡過去,及至醒來時,已是傍晚。

她揉揉眼,忽然驚起。

時辰似乎不早,她得收拾東西回家,否則又要撞上陸徜。

如此想着,她飛快叫來夥計,交代好當日之事後便匆匆離開,豈料人才走到鋪門口,就聽鈴铛一聲響,陸徜出現在門前。

兩人面對面,撞個正着。

明舒一僵,瞅着外頭天色尚早,還沒到陸徜下值時間。

“今日公務不多,我告了一會假,先回來。”陸徜看穿她的疑惑,解釋道。

他是專程來逮人的。

“回家?”見她不語,他問道。

她剛想搖頭,陸徜一語封住她退路:“我聽到你和夥計告辭要回家。”

“……”明舒有些恨恨地呼口氣——這人能不能別這麽了解她?

陸徜不着痕跡笑笑:“走吧,一起。”

夏日傍晚,暑氣未散。明舒跟在陸徜身畔,往街巷口走去,夕陽餘晖還在,明舒走在路旁房檐的陰影裏,陸徜在外,大半個身子都落在陽光中,身影在地上拖得老長。

平時都是明舒叽叽喳喳說笑,但今日,她一聲不吭,反而是陸徜主動開口,問起她近日情況,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心思已經飛到天外。

就這般走了一段路,有兩個追打嬉鬧的孩童從巷旁的胡同裏突然竄出,險些撞到明舒。

“小心!”陸徜拉住她的手往身邊一扯。

明舒躲過了兩個孩子,挨在陸徜身側,手被他緊握掌心,她如被蜂蜇般飛快甩開他的手,迅速退離兩步。

就這兩個舉動,點燃陸徜壓了三天的焦躁郁悶。

明舒還要往前走,他已一臂橫來,撐于牆上,攔住她的去路。

“陸明舒,到底發生了何事?你為何……避我如蛇蠍?”

明舒用力咬了下唇瓣,她不能再這麽躲下去了。

“你不是我阿兄,對嗎?”

陸徜聽到她緩慢且不似往常清脆的沉音,心間劇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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