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不是她阿兄?

國公府的嫡次孫, 怠慢不得。陸徜不在家,曾氏親自招待宋清沼。只是讓她頗感意外的是,雖然知道了陸徜與明舒外出并不在家中, 但宋清沼還是留下等他。

因是飯點,曾氏便留他用飯。宋清沼竟欣然點頭,在陸家用了頓便飯,陪着曾氏閑談許久。他雖看着清貴,待長輩卻十分有禮, 也極健談,并沒讓曾氏覺得唐突,反勾起了曾氏談興, 聊起江寧縣的趣聞來。不過宋清沼問得最多的, 還是明舒的過去。

曾氏看宋清沼的目光, 就有幾分看自家晚輩的和藹了。宋家、許氏和宋清沼的意思,表現得已經足夠明顯, 曾氏心裏有底。這門親事不論門第還是宋清沼人品,自然是好的,只是隐患也很多,但不論如何,宋清沼的心意都足夠誠懇。

做長輩的, 都喜歡這樣懂禮識趣的晚輩。

二人聊了大半天,陸徜他們還是沒回來, 宋清沼也不便再留,起身告辭, 曾氏打算親自送他出門, 提燈送到人到廊下, 宋清沼正勸曾氏回去時, 曾氏忽眼眸一亮。

“瞧,他們回來了。”

宋清沼轉頭一看,長廊下走來二人。

陸徜手中提着兩瓶荔枝膏,和明舒并肩而行,正側頭看她。外人面前那般冷靜清肅的狀元郎,此時卻嚼着不散的淺笑,滿目溫柔盡付。明舒手裏提着盞小馬駒的紙燈籠,正半垂着頭看燈,一邊笑一邊和陸徜說個沒完。

這哪裏是兄長看妹妹的神色……他從前不懂,只覺得陸徜過分疼寵妹妹,他想博取佳人芳心,自也要取得人家兄長認可,如今回過味來,便覺可笑。

他拿陸徜當兄長,可陸徜卻……

那兩人只顧着各自眼裏的事物,并沒發現前邊的人,直到曾氏喚了二人一聲,陸徜和明舒方齊齊擡頭望來。

“宋……公子?”明舒掙紮了一下對宋清沼的稱呼,還是決定保持原來叫法。

陸徜唇邊淺笑倏爾落下,向宋清沼拱手:“宋大人深夜造訪,不知所為何事?”

“什麽深夜造訪,人家早就來了,在這裏等你半天,還陪我這老婆子說了一晚上話。”曾氏代為答道。

“找我?”陸徜想不出能讓宋清沼在自己家等一晚上的理由,除非……

他看了眼明舒,冷道:“我與宋大人并無公務往來,私交也平平,想來并沒什麽需要秉燭夜談的要事。如若宋大人是為她人而來,我現在就能回答,國公府的門第,我們高攀不上。”

這拒絕當着明舒的面,已經說得再明确不過,明舒握着燈的手緊了緊,大惑不解地看着陸徜——人家什麽都沒說,阿兄這是瘋了嗎?

她扯扯陸徜的衣袖,希望他別再往下說。

宋清沼竟沒否認,也再不像先前那般有禮,顯出幾分咄咄之勢,道:“陸大人,你是以什麽身份同我說這番話?又有什麽資格做這個主?”

陸徜眼神微變,卻聽宋清沼又道:“陸大人,還想同我在這裏談?”

明舒發誓,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陸徜因為一句話而落入下風。宋清沼這句話,看來大有深意,否則她阿兄不會露出這樣如同被人拿住命門般的神色。

陸徜開口,仍舊是四平八穩的聲音,卻向明舒道:“天晚了,你先扶阿娘回屋歇息吧。”說着他又把荔枝膏遞給下人,而後又取了盞燈,親自引路,向宋清沼道,“宋大人,這邊請。”

二人便往陸徜書房去了。

明舒詫異于陸徜的妥協退步,出于女人的直覺,她覺得二人間沒頭沒尾的試探與她有關,可是很明顯,他們并不想讓她知道。

她蹙了蹙眉,轉身扶着曾氏,道:“阿娘,我扶你回去。”

————

夜已深,狀元宅的書房并未點燈。陸徜提燈帶着宋清沼邁入書房後,一盞接一盞地點亮書房燈火,宋清沼亦反身将門掩緊。

點完燈,陸徜吹熄火折子,問道:“我不明白适才宋大人所言何解,還盼賜教。”

宋清沼單刀直入:“我派人去過江寧縣了。”

只這一句話,陸徜已經明白。

“那又如何?”他走到書案後,案上燭火照出他淩厲眉目。

“陸大人與曾夫人在江寧相依為命了十多年,家中似乎并無第三人,更無名喚明舒的妹妹。江寧縣倒确實有位叫明舒的娘子,但她不姓陸,姓簡。”

宋清沼至今還未從聽到江寧縣消息的震撼中完全恢複出來。

陸徜沒有妹妹,明舒姓簡,應該是江寧簡家的獨女,也是去年年末曾經轟動一時的江寧劫掠案中失蹤的苦主女兒。

一夕之間,她家破人亡,傷重離魂,被人帶至汴京,換了身份重新生活。

他不知道自己該心痛于明舒遭此大劫失去家人,還是驚愕于她離魂後的種種際遇——她應該不知道自己家中發生的事,也想不起家人。

這真相對她來說,過分殘酷。

“簡家之事,我略有耳聞,明舒是她嗎?”

陸徜緩緩坐到圈椅上,雙肘支桌,挑眼看他,默認了宋清沼的問題,又道:“你來找我問這些,是想把真相告訴她?”

“如果我選擇告訴她,今日就不是來找你。”

不否認,宋清沼确曾猶豫過,如果将披在陸徜身上這層皮剝下來,陸徜和明舒就再不能像現在這般親密無間,但終究對明舒的疼惜壓過那點嫉妒,他不覺得眼下是讓明舒知道真相的好時機。

“多謝。”陸徜這聲謝道的真心實意,“我是在赴京途中無意間救下當日被人追殺落崖的明舒。帶她進京屬無奈之舉,簡家的案子并不簡單,牽涉過大,明舒若是貿然回去,恐有滅口之險,又恰逢她離魂失憶,便扮作兄妹。以明舒的脾氣,她若知道簡家的事,定是要回江寧的。簡家人口簡單,彼時我亦勢單力薄,很難護她周全,再加上離魂症不可受刺激,所以瞞到如今。”

這個解釋,宋清沼可以接受。

“你不必謝我,我這麽做不是因為你。”宋清沼又道,“我且問你,接下去你打算怎麽辦?據我所知,江寧簡家的案子地方已經結案,兇徒皆已落網,正待大理寺複審,照理危險已經過去,可你卻還沒告訴明舒真相,是何原因?”

“此案未結,其中另有隐情,我正在調查,已有眉目,但個中幹系過大,恕難奉告。”陸徜與宋清沼對視,毫無閃躲,“只等水落石出,真兇伏法,危機去除,我自會将真相一五一十向明舒說清。”

宋清沼靜看他片刻,道:“好,我估且信你之言。這件事我暫且不會告訴明舒,但是陸徜,你對明舒,其心昭昭,絕非兄妹之情。”

最關鍵的問題達成共識,陸徜淩厲神色散去,後背靠向圈椅,眉間有一抹和明舒相似的慵懶,平靜道:“你我都一樣,其心昭昭……”

“那你與她朝夕相對……”這便是宋清沼難以忍受之處,君子端方之下,也還有男人的妒嫉。

“我豈止與她朝夕相對,我還與她相識逾十年。”

十餘載的歲月重量,是極難跨越的。

“我若對她有半點不軌之心,她早就已經成為我陸家人了。”思及過去,陸徜望向燭火,目光似乎随着微晃的火光飄向從前。

那些事,仿佛發生在昨天般。當時不知情何物,以至十載歲月空付。如果沒有簡家之劫,也許就像明舒說的,待他功成名就再憶舊人之時,江寧的小娘子早已成婚生子,再無他一席之地。他不知道當初的自己會不會後悔,但現在的他,必定會終生追悔。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取代明舒的位置。

只不過,若用家破人亡的代價來換這一場緣分,他情願選擇終生悔恨,情願看她嫁予他人幸福美滿,也好過要她面對這場人生中巨大的劫數。

然而,這世間并無種種如果,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能去抓住的,改變的,只有未來,而非過往。

燭火倒映陸徜眸中,宛如星海:“自我九歲起,就已經認識她了。你以為她為何鐘情青衫少年,你以為她為何對你另眼相看,那不過是因為機緣巧合下,你成了她夢中人的化身……”

啪——

宋清沼怒而拍案:“陸徜,你是想說明舒夢中之人是你而非我?想說我不過是你的替身?你當真狂妄至極!你也不過是趁她離魂失憶,借兄妹之名接近她,憑何揣測她心中所思所愛?認定她所夢之人一定是你?”

驕傲如他,絕不接受成為任何人的代替品。

“你也知道她那個夢?明舒告訴你的?倒是她的作派。”難得的,陸徜沒有反駁他,反而道:“你說的也對,我憑什麽揣測?”

有兄妹之名加身明舒不會愛他,可若恢複記憶,他們先前分開得絕決,他不知道明舒還願不願意回頭。

“不過宋清沼,就算我與她沒有可能,你也并不适合明舒。”

“為何?”

“就憑你是國公府的嫡次孫,你的家人就不會允許你娶一介商戶女子,更遑論案子了結,明舒還要回江寧承繼祖業,以她的性子,必定是要将其父的金鋪發揚光大,她不可能留在後宅相夫教子,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合格的世家貴婦。”陸徜一字一句,心平靜氣道。

就算她是明舒的親兄長,撇開私心不說,他也從不覺得宋清沼是合适人選。

他是國公府的嫡次孫,享盡富貴,自然也有他需要承擔的責任,世家的榮耀、宗族的延續……他的父母對他寄予厚望,怎會容許他娶商戶之女?

如果明舒不是狀元的妹妹,不是尚書令的女兒,只是個家破人亡的商戶孤女,許氏再喜歡明舒,也僅僅只會是喜歡,如此而已。

這些,與對錯無關,不過是每個人存于世間必需要承擔的責任罷了。

“你覺得你能像謝熙那樣,為了一個女人罔顧禮法,抛棄親族,與你的父母家族抗衡嗎?”陸徜又問。

謝熙為人雖然令人不齒,但他對唐離,總還存了一份至真之情,雖然蠢,卻也是可以抛棄所有的純粹感情。宋清沼想娶明舒,雖說不至于到謝熙這麽嚴重的程度,但必定也會是場傷筋動骨的争鬥,并且曠日持久。

“我為什麽不可以?”宋清沼雙手撐桌,傾向陸徜反問道。

神仙也有三分火氣,何況凡人?他被陸徜激得心頭怒沸。

“你一直在說我與她不合适,那你呢?你又能給她什麽?你別忘了,你現在還是她的兄長,如果她知道你們并非親兄妹,願不願意接受你都難說。”

陸徜也問自己,他能給明舒什麽?

他肯定給不了國公府媳婦這樣高貴的身份,也給不了簡家那樣的富貴生活,甚至往後仕途起伏,還有可能讓明舒陪他吃苦……

陸徜緩緩起身,亦雙手撐着案邊,仿佛較量,又似承諾般開口。

“我能夠給她沒有疆域的無限自由,以及更廣闊的天地;我可以縱容她永遠跳脫的想法,不以世俗禮法拘束于她;我還可以承諾,不論将來發生任何事,一生,一世,一雙人,至死不變。”

這話說來雖然空泛,但不可否認,這些是明舒最需要的。

不必金銀,無需權勢,她最需要自由,可以讓她如男子般行走世間的自由,以及純粹的感情。

宋清沼久未言語。

就算他再不願意承認,也必需承認,陸徜對明舒的了解,遠勝于他。

但他并不想認輸。

他比陸徜,只少了這十載光陰的沉澱。

“現在說這些,還言之過早。陸徜,我要你與我做個君子協定。”宋清沼道。

“什麽協定?”

“待塵埃落定,你我公平較量,在此之前,你不可以逾越兄妹分寸。”

宋清沼的話擲地有聲。

陸徜舉掌:“擊掌為盟。”

一聲脆響,雙掌扣擊。

盟約立下,二人都松口氣,卻無人察覺,緊閉的窗戶外,站了個人。

明舒怔怔看着地面,頭頂如同數道焦雷轟轟落下——

剛才她就覺得宋清沼和陸徜要談的事與自己有關,所以送曾氏回房間,服侍其歇下後,她悄悄溜到了陸徜書房後面,偷聽他們的對話。

對話并沒聽全,她只聽到最後這段宋清沼的質問,與陸徜的回答。然而,就這短短幾句話,已經讓她心海驟震。

她聽到了什麽?!

她與陸徜并非親兄妹?

而陸徜對她……一生,一世,一雙人,至死不變?

她……她覺得呼吸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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