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飲食男女
六月的正午, 陽光熾烈,街上行人稀少,屋外樹上傳來吱喳蟬鳴。明舒搖着扇坐在滿堂輝的後堂午歇, 手邊是盞冰湃過的鹵梅汁,還有盤什果點心。鋪裏沒有客人, 夥計也在外頭悄悄打盹。
開張初期的忙碌已經過去,滿堂輝的生意漸入正軌, 走的是汴京貴女的路線,會上門的多是大富之家, 平日裏客人不會太多, 明舒已經整出一批首飾樣品,留待日後直接送到各府供人挑選。
畢竟這些貴女夫人們不常出門,那就要他們這些買賣人勤快些,多走動走動了。
做生意, 明舒從來拉得下臉面。
門口鈴铛被人撞響, 明舒眼皮動了動, 沒睜, 只聽到外頭夥計招呼客人。
來的是位姑娘,聲音細細柔柔,有些不好意思開口:“我……不是來買東西的。聽人說, 貴鋪的掌櫃,還接一些後宅女子的私案, 我……我是有求而來。”
後堂的明舒猛地睜眼。
“請她進來吧。”珠簾後傳出沒睡醒般懶散聲音。
夥計便将那姑娘帶到珠簾前, 替她掀起簾子, 道了聲:“請。”
那姑娘狐疑着踱步邁入後堂, 左右張望一番, 忽見高案後斜倚圈椅而坐的年輕女子, 她穿杏色宋抹,外罩蔥綠褙子,搖着柄蒲葵扇,正笑吟吟地推了杯新倒的鹵梅汁過來。
“快坐下,外頭天熱,喝杯香飲去去火氣。”明舒道。
冰湃的鹵梅汁讓瓷杯挂着水珠,看着就清涼解暑,那姑娘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坐到明舒對面,道過謝後端起瓷杯一飲而盡,露出個痛快的表情。
“我就是滿堂輝的掌櫃,姓陸。不知小娘子如何稱呼,找我所為何事?”明舒又給她倒了一杯。
“我姓柳,柳婉兒,家住馬行街北。”
“柳娘子家裏行醫?”明舒問道。馬行街北,乃是醫鋪藥鋪等彙聚之地。
“算是吧,不過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我父親是小兒産科郎中,我母親是穩婆,但他們一年前相繼過世,我沒本事,學不到父母皮毛,醫鋪無人承繼,已經關門。”柳婉兒看起來有些緊張,一直緊緊捧着瓷杯。
明舒又問:“原來如此,那柳娘子找我是為了……”
“我想……想找我的親生父母。”
明舒揚眉,靜待後文。
柳婉兒取出一方舊絲帕,珍惜地撫了撫,小心地攤平在桌上,又自頸間褪下一件長命鎖,壓在了絲帕上。
“我是柳家養女,十七年前尚在襁褓之時被人遺棄在柳家醫鋪前,當時身上就戴着這條長命鎖,襁褓內塞着這方絲帕。”柳婉兒目光落在舊物之上,面現憂傷,“養父養母待我極好,他們在世之時,我并不願尋找親生父母以寒二老之心,如今二老故去,我又着實想求個答案,不為別的,就想知道自己根在何處。不知陸掌櫃可願幫這個忙,我懂規矩,這是酬金。”
她說話間從腰間摸出一張銀票展開,雙手恭恭敬敬奉到桌上。
明舒低頭望去,這是張兩百兩的銀票,可能是這個醫戶女兒的全部積蓄,也許是她養父母留給她的嫁妝銀子,她伸出手,拿起的卻是那件長命鎖。
這是小兒常佩的赤金長命鎖,雖然不過嬰兒拳頭大小,卻是實心的,鎖下墜着五顆小鈴铛,鎖身紋樣很精美,一面雕鑄着栩栩如生的仙童奉桃,另一面是雲紋環繞的四個字“長命百歲”。
明舒再看那方舊絲帕。絲帕乃是素绡,已經泛黃,上面沾着些陳舊污跡,帕角繡着簇綠蘭并一個“蕙”字,針法平平,可見繡工普通,然而布料明貴,像是富貴人家的女子自己手繡的私物,再加上那件長命鎖,都大有來歷,不像尋常人家的所有物。
“只憑這兩件東西,線索太少了,這事又發生在十七年前,更不易查。”明舒道,“除了這兩件東西外,當初的襁褓與随身衣物呢?”
“早幾年家裏失過一次火,這長命鎖因為一直戴在我身上,帕子則是我養母搶出的,所以幸得留存,襁褓與随身衣服卻都來不及……”柳婉兒嘆道,眉間鎖愁,“我也知道我有些強人所難,但我實在是太想尋找答案了,陸掌櫃人脈廣、見識多,也許能打聽到什麽消息,您能幫幫我嗎?”
明舒看着長命鎖不語。
滿堂輝開鋪已經大半個月,與她當初設想的無差,上門的主顧除了買金飾外,也有一小部分是來找她解決難言之瘾的,只不過這些找過來的後宅女眷多數要她幫忙的是跟蹤丈夫尋找外室,或者是在哪個青樓小館有相好的姑娘……明舒對這些着實提不起興趣,便暫時以新鋪開張太忙碌為由都婉拒了,只待往後有時間了,培養兩個得力助手來完成這類瑣碎案子。
柳婉兒這件事,說新奇也不新奇,但就是線索太少了,叫人有種無力着手的感覺。
“柳娘子,我便直說了,這件事不好查,事隔十七年,收留你的養父母又都過世,人海茫茫,單憑這兩樣東西,查到的可能性很低。”明舒才說完前半段,就看到柳婉露出失望神色,又道,“這樣吧,銀票你先收回去,長命鎖與絲帕你放我這,我替你去打聽打聽,如果有消息,我通知你。酬金方面,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說吧。”
長命鎖和絲帕應該都出自大富之家,她能做的,也就是将這兩樣東西送去要好的幾個大戶人家去問問,看能否問出來歷。
一聽明舒沒有完全拒絕,柳婉兒立刻松口氣,露出腼腆笑容來,起身道謝,又非要留下那張銀票。明舒執意不收,二人推讓了一小會,柳婉兒才收回銀票,千恩萬謝地離開滿堂輝。
待她走後,明舒才提筆寫了封信,又取來木匣,将長命鎖與絲帕一起裝匣,連信一塊交給鋪內跑腿的小厮,讓先送去郡王府給聞安。
做完一切,她伸個懶腰,又倚在圈椅上,小口啜起鹵梅汁。
這天,可真是越來越熱了。
————
日落時分,晚霞鋪滿天際。
陸徜忙完一日公務,剛要下值,外頭匆匆進來一人,朝他拱手行禮,又遞上一封書信。
“大人,江寧回來的加急密信。”應尋面無表情道。
陸徜調到開封府後,原來的少尹就被調任他處,應尋成了陸徜下屬。
“拿過來。”陸徜從桌案後擡頭,接過應尋送來的信,以刀裁開,抽出信紙逐字細看。
一邊看,他的唇角一邊緩緩勾起。
簡家失蹤的周姨娘已經有下落了,派去江寧的人來信詢問下一步計劃。
他看完信,又坐回桌案後,重新磨墨提筆。
既然人已經找到,就想個辦法提來汴京。
待他斟酌細思後寫完這封信,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他将信裝好,以蠟封口後再交給應尋,讓應尋速将信寄出,直至應尋領命而去,他才收拾書案,匆匆出了官署。
外頭已是星鬥滿天。
他約了明舒要帶她去逛州橋夜市,如今已然晚了約定的時辰。
————
明舒第三次站到滿堂輝的店門外,左顧右盼人來人往的街巷。
這都什麽時辰了?她都在這等了一個多時辰,阿兄還沒來。
夥計瞧她臉色不妙,站在鋪裏不敢吱聲。
只聞鈴铛重重一響,明舒摔鈴回鋪,一邊氣他遲到,一邊又想是不是官衙那邊發生了急事把他牽絆住了。
正胡思亂想着,鋪門口的鈴铛又響,夥計臉上一喜,喚了聲:“陸大人。”明舒轉頭,果然看到陸徜急步進鋪,額上見汗。
“對不起,衙裏臨時來了公務,所以耽擱了。”陸徜看到她就先道歉。
明舒的火氣向來來得急,也散得快,瞧他這火急火燎的模樣,哪還怨他,一邊倒了杯茶水給他,一邊把自己的帕子塞進他手中。
“擦擦汗吧。”她道,“公務纏身,你打發來安過來說一聲,咱們改日再約就是,何必急匆匆趕過來,州橋又不會消失。”
“答應你的事,不能爽約。”陸徜飲盡茶,拭幹汗,将髒帕塞進自己袖中,又道,“州橋夜市至三更方歇,越晚越熱鬧。走吧,帶你打牙祭去。”
明舒眉開眼笑地跟着陸徜出了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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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朱雀門到龍津橋,一路全是各色食肆,越晚越熱鬧,尤其是在這悶熱的夏日,白天百姓不願出門,入夜才好趁着暑熱散去之際游逛。明舒來汴京大半年,還沒見識過這州橋夜市的熱鬧,早就心往已久,難得陸徜開口要帶她去,她怎不開心?
二人到時,這夜市果然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煙火氣息缭繞。明舒深吸口氣,竟從這煙火味中品出酸甜鹹苦辣等種種滋味,魂都快跟着飄走。
“好餓,我好餓。”明舒拉着陸徜衣袖可憐巴巴道。
“你看中什麽,咱們就吃什麽。”陸徜道。
明舒大喜,阿兄不管東管西,她最開心,可以敞開懷吃。
不過這州橋夜市是個飲食聚集地,林林總總上百道的美食仿佛待選的妃子,都等明舒臨幸。明舒在飲食上雖然挑剔,但到了這樣煙火四溢之地,她早把架子放下,什麽都想嘗,什麽都想試。
“老板,給我一份就夠了。”明舒也乖覺,每樣飲食,只問老板買一份。
“一份?你吃獨食嗎?”陸徜也和她一樣腹中空空。
“阿兄,街上這麽多吃的,咱兩分食一份,能嘗得更多。”明舒接過老板遞來芝麻糊解釋道。
麻腐雞皮辣腳子,現煎的羊白腸,沙糖冰雪冷元子……甭管是冷的熱的,甜的鹹的辣的酸的,但凡是看中的,她必要嘗上一嘗,但一份太多,吃兩口她就該飽了,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和陸徜分食。
“莫非,阿兄嫌棄我?”明舒喝了口芝麻糊,把碗推給他。
陸徜盯着她上唇瓣沾的芝麻糊看了兩眼,聲音微沉:“不嫌棄。”
明舒這才笑開,見他指着唇瓣暗示自己,便吐舌舔舔唇,問他:“幹淨了嗎?”
陸徜沒回,伸手越過桌面,指腹飛快抹過她唇瓣,在她反應過來前已經收回手,低頭道:“還和小時候一樣。”
明舒咬着唇——阿兄很奇怪,太奇怪了。
哪裏奇怪,她說不上來。
兩人分食一份,确實能嘗得更多,明舒樣樣都稀罕,這可就苦了陸徜。她雖然愛吃,但胃口并不大,大部分食物都淺嘗辄止,遇上喜歡的還會多吃兩口,不愛吃的就只碰上一碰,然後整份都推給陸徜。
“夠了,明舒……我……吃不動了。”陸徜嘆着氣道。
明舒意猶未盡地放過陸徜,只道:“那給阿娘買瓶荔枝膏,咱就回去吧。”
陸徜點頭。
和她瘋了大半天,卻敗在了“吃”這上頭,恨自己沒像牛那般生了四個胃,可以陪她一夜嘗盡汴京味。
————
夜色已濃,狀元府的大門忽然敞開,小厮提燈,曾氏親自送客人出門。
“夫人留步,今日已叨擾了一夜,勞夫人費心招待,切莫再送。”宋清沼在廊下向曾氏告辭。
他是來找陸徜的,然而了等了許久,也未見陸徜與明舒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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