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阿兄變了

不知為何, 明舒很喜歡“滿堂輝”這個名字。

一聽到這名字,她腦中就會出現金光璀璨滿堂生輝的畫面,仿佛堆滿黃金。她對黃金有着近乎固執的偏愛, 所以當滿堂輝的鋪面要擺上金器時, 她受到了聞安和殷淑君的一致反對。

做為京城貴女,聞安和淑君看過的珍寶不知凡幾, 看的不是翡翠玉石就是古董玩件,哪能看得上金器。

庸俗,膚淺!

然而這兩人的反對并沒起到作用,明舒力排衆異拿定主意, 通過陶以謙的關系,借他的金鋪匠人定了一批金飾。金飾的圖樣,明舒從決定開鋪之日就已在腦中不斷描繪。這段時日借着聞安、殷淑君乃至許姨, 她已經見了不下百位汴京貴夫人,大致摸清京城盛行的飾品風格與衆娘子的喜好,這才下筆畫圖。

第一批金飾以簪釵珰镯為主, 并沒成套的大件頭面,但件件精巧,以工藝取勝,再輔以珍珠、寶石、翡翠等作點睛之筆, 與市面上常見的黃澄澄、沉甸甸金飾大廂徑庭。

每一件,都是明舒心血。

這批金飾從圖樣到淬煉打造, 皆在她督造下完成, 因為成本關系不能大批量打造,故每一款金飾數量不超三件, 器物上又刻了編號, 多一件都沒有。除了女子飾品外, 明舒還另打了一批累絲火鐮套、蹀躞帶扣與赤金首飾盒。看到這批金飾,就連最挑剔的聞安也說不出話來,飾品尚好,但那火鐮套卻着實讓她愛不釋手。

隔天,聞安就挑了幾件精巧的金飾送給母親并常與郡王府來往的幾位貴人,那邊殷淑君也挑了幾件送進宮去給淑妃娘娘,許氏那頭也收到了明舒送去的禮物。這些飾物經諸位貴人一帶便入了世人之眼,很快就有人打聽飾品來歷,滿堂輝店未開鋪,其名已悄然傳開。

及至滿堂輝開張,雖談不上客似雲來,卻也迎來諸多汴京貴人,那可都是手上有錢也會花錢的大主顧。不過鋪裏的金飾數量不多,每款三件售空後就沒了,若想再要,只能預定。當初礙于成本不能大量鋪貨,沒想到竟誤打誤撞變成物以稀為貴。

此外,也有男子因為看中了火鐮套與蹀躞帶。然而明舒出了損招,這火鐮套與蹀躞帶不能直接買,需得在鋪中買滿一定件數或一定金額的物品後,方可購入。如此一來,男人為了這兩樣小玩意兒,不得不給家中妻女采買大量金器。

開鋪三日,滿堂輝的訂單工期,已經排滿三個月。

明舒摸着算盤,點着訂單,笑得見牙不見眼。

金器雖俗,可千百年來卻長盛不衰,自有它的道理。所謂大俗既大雅,一件物品,能做到雅俗共賞,才是上乘。

————

滿堂輝在汴京最繁華的街道上,鋪內隔成內外兩間,另還有個存貨的小金庫。外間用來陳列物品,後面則是明舒平時在鋪子裏休憩并接待貴客的雅間,畢竟若是貴人前來,自要将人迎進雅室茶水招待。

這日時間漸晚,天色微沉,街巷上過往行人慢慢少了。明舒清點完訂單,排好日期,做完當日賬冊,正等着陸徜下值過來順路接自己回家。門口的鈴铛發出兩聲清音,有客上門。

明舒并沒外出,店鋪守在外面的夥計已殷勤地上前招呼客人。

“公子好,公子裏邊兒請。”

上門的客人竟是個男人?

明舒站在珠簾下,朝外頭張望兩眼,只瞧一個人影門口的繡屏前駐足欣賞,誇繡屏繡工精湛。那是曾氏贈予的繡件,被制成了四扇繡屏擺在店中做為門面,當然是難得的佳品。

明舒暗道這人識貨,未免多看他幾眼——這男人個頭不算高,身形清瘦,聲音也溫溫和和,倒像個秀氣的富家小公子。

正這麽想着,繡屏前的人拐過繡屏走到店內,夥計手腳麻利地倒來茶水招呼他。店內招呼客人這種活,是不需要明舒親自出面的,她便打算走回案前繼續忙自己的事。

豈料那人卻開口問起她:“你們掌櫃可在?”

夥計回他:“真不湊巧,掌櫃的正忙。公子有事可以先吩咐小人。”

男人也沒糾纏,仍好聲氣道:“那便将貴店的金飾都取出我瞧一瞧吧。”

夥計頓了頓,剛要回話,卻聽他又道:“最近貴寶號的金飾很是緊俏,許多人想買都買不到,主子命我前來替他定一批金器送給夫人們。”

這一聽就是來了大買賣,夥計大喜,忙先問道:“不知府上是……”

“鄙姓唐,是替豫王辦差的。”

只聞珠簾脆響幾聲,明舒撩簾而出。

“你下去吧,這裏我來招呼。”

夥計應聲退下,唐公子轉身,朝明舒微微一笑,抱拳行禮。

不是別人,正是女扮男裝的蘇棠梨。

“蘇娘子,裏邊請。”明舒請她入內。

“你還是叫我唐離吧,我不習慣蘇棠梨這個名字。”唐離道。

“唐公子如今跟着豫王辦事?”明舒并沒在稱呼之上堅持,只将人引入後堂,邊燒水煮茶邊不動聲色觀察她。

她仍舊着男子裝扮,并未換回女裝。比起在松靈書院時,她唯唯諾諾的神色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淺淡笑意,與眼眸中一絲絲精光,如同從冬眠蟄伏中醒來的蛇。

唐離颌首,道謝接下明舒送來的茶,只道:“托福,現下确是跟着豫王殿下辦事,今日前來是代殿下為府中的寵姬挑些金器。”

明舒點點頭,讓夥計把金器送進內堂。

夥計将鋪中金器現貨以紅絨盤托入內堂,放到唐離手邊,任其挑選。唐離卻只一眼掃過,便搖了頭:“這些太普通,我瞧着其他府的娘子戴過幾件時新的首飾倒很不錯,還有些爺們兒喜歡的小玩意兒,怎不在其中?”

明舒使個眼色,夥計便抱來一本冊子遞予唐離。

“我鋪子裏的金器現貨存量已經不多,你看中的那些,怕是已經售罄。這裏是敝店的圖冊,你瞧瞧看中的是否在圖冊中。圖中的都可以定貨,只不過工期要排到三個月以後,不知貴府可等得?”

唐離翻了兩頁,就已露出笑容:“等得起。”

語畢她将挑中的款式逐一指給明舒,明舒便取出紙筆,替她寫好定貨字據,算清定銀。

可別說,這真是筆大買賣,唐離一下子挑中了七件金器,光三成定銀就付了五百兩銀子,她給得幹脆,二人在後堂結過銀兩,交付字據,半點不談其他事,倒似真的買賣雙方。

直到辦妥一切,唐離起身告辭時,方道:“聽說貴寶號的金器都是陸娘子親自畫圖造樣,連匠人們所采用的制金工藝,都是陸娘子商讨督造,陸娘子好生了得。”

“過獎了。”明舒淡道,也起身送她出去。

除了買賣上必要的應酬,她并不願同唐離多打交道。

唐離卻邊走邊說,狀如閑談:“也不知陸娘子是從何處學得這一身本事,我真是好奇得很。”

這個問題将明舒問住。

很多認知在她腦中并沒來源,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了解這些。有些事,遇到了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知曉,比如制金,比如開鋪,比如與各色貴人應酬周旋……她習慣乃至熟悉的這些事,在曾氏和陸徜身上,通通找不到來源。

門外又傳來聲鈴音,解救了明舒的怔忡。

“陸大人。”夥計招呼道。

“明舒呢?”陸徜的聲音與腳步一同響起。

還沒等夥計回答,陸徜就已經繞過屏風,看到明舒與唐離站在鋪內。他目光掃過唐離,唐離含笑行了禮:“陸大人。”

陸徜沒有回禮,只冷冷“嗯”了聲,走到明舒身邊道:“能回了嗎?”

那邊唐離也開口告辭:“事情辦妥,在下先告辭了,陸娘子止步,不必多送。”

語畢她就離鋪而去,明舒方回答陸徜:“再等我一會,我收拾收拾就能回。”

“她來這裏做甚?”陸徜卻盯着唐離的背景問道。

“來替豫王采買幾件金器送給他的姬妾吧。這唐離也是了得,借着謝熙攀上豫王,我本以為她會成為豫王姬妾,但今日看來,卻是不像。”明舒拉着他進入後堂,邊走邊道。

當初聽聞安說起唐離之時,她們皆以為唐離靠着美色蠱惑人心進了豫王後府,但如今看來,她們都小看唐離了。

“她是豫王幕僚,也算姬妾,只是沒有名分。”陸徜冷道,“豫王和三殿下不對付,眼下儲君未立,料來朝中會有一番争鬥,你不要接近她。”

“生意上門,我這當掌櫃的能将人拒之門外?再說了,朝堂之争與我能有什麽幹系。我是個正兒八經的商賈,還能管得着那上頭的事?”明舒不以為然道,轉身又從多寶格上取下一件長匣。

“朝堂之争與你沒關系,但與我有關,與陸文瀚有關。”陸徜沉聲道。

雖然沒有認回陸家,但這層關系已經人盡皆知,在外人眼中,他就是陸文瀚長子,并且是唯一一個入駐朝堂的兒子。一環牽一環,複雜朝局之下要想獨善其身是件艱難的事。

“我曉得,不會給你們添亂。”明舒嘆道。

“我不是擔心你給我們添亂,我只是怕……”陸徜欲言又止。

他怕的是,牽連到明舒。

因着兩派相争,三皇子之邊的動靜很難瞞住豫王太久,他暗查江寧府簡家之案,恐怕豫王已得風聲。這樁案子涉及整個江寧府,已屬近年來的大案要案,聖人對此案極度關注,屆時怕是要交由大理寺、刑部與開封府三司共審,而三殿下做為新任開封府尹,此案對他關系重大。

“怕什麽怕,兵來将擋,水來土掩,阿兄別杞人憂天。”明舒打開匣子,從裏頭捧出一條嶄新的蹀躞帶,又道,“快來看,我給你的禮物!明日你就調到開封府走馬上任,我祝阿兄前程似錦,官運亨通!”

聖人已經下旨,三皇子趙景然接任開封府尹,趙景然向聖人請旨,将陸徜調往開封府出任少尹,為三皇子協理府務,今日是他在翰林院當值的最後一天,而開封府少尹之位,是陸徜的第一份實職。

陸徜收神,望向她手中之物。

那是條牛皮做的蹀躞帶,帶勾為玉,帶身鑲有雕花赤金片,其下附着幾樣事物,其中就有明舒親自督造的火鐮套,極為精致。

“帶上試試?”明舒道。

陸徜看了看,并沒接下,只是展開雙臂,道:“你幫我。”

“你倒在我面前拿起官威來了?!”明舒雖然口中抱怨,還是認命地站到他身前,将蹀躞帶伸過他後腰再繞到身前。

“這個松緊度可妥?”她邊收帶邊問他。

“可以了。”陸徜的聲音從她頭上傳來。

明舒扣上帶扣,将兩側所墜之物一一理好,無比滿意地盯着陸徜。

如今陸徜周身由上至下,所有的飾物,均是她一手打點的,可再不是剛進京時那寡淡的模樣了。

她的阿兄,必要風風光光,不許輸給旁人。

“大人,小人的服侍,您可滿意?”她高高興興地擡頭打趣道,豈料陸徜亦正垂頭看她。

目光交彙,陸徜的眼神,如海浪翻湧而來,頃刻淹沒明舒。

明舒從未見過這樣的陸徜,似被吓着般倒退半步,撞上桌案,陸徜伸手,扶住她腰肢,沉聲道:“當心。”

這動作本也沒什麽,但今日,明舒卻無端覺得心驚肉跳。

阿兄似乎有些不同了……好像就從端午那夜起……

他變了。

————

翌日,一騎絕塵,掠過官道,駛向汴京城。

宋清沼派往江寧的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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