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夫君開弓

雖然與齊茂行鬧了些許的不愉快,但蘇磬音倒也沒怎麽當回事。

她與齊茂行處不來,也并不是第一日。

她有時候自己想一想,甚至會覺着就算沒有表姑娘的事,他們兩個也并未能成一對佳偶。

畢竟她與齊茂行,性格習慣都相差的太大了。

她随性懶散,屋裏的東西向來随手就放,甚至略微雜亂些還反而覺着舒服,齊茂行卻講究勤勉,哪怕一本書,也必要着平平整整,對齊了桌線擺得整整齊齊。

她吃東西喜歡鮮甜清淡,齊茂行卻偏好濃鹽醬赤,那大塊肥肉她從來咽不下口,齊茂行又覺她矯情,軍營裏多少漢子還得餓着肚子上戰場殺敵,她倒嫌棄油水太多。

再譬如平日作息,上輩子且不提,在蘇家時她慣常都是亥時睡下,卯末睜眼,可齊茂行精力格外旺盛,他不論睡的再遲,也是鐵打不變,淩晨三點就能起。

并且他起了之後就能立馬清醒,活力十足,一點困意都不會有!

蘇磬音剛過門時還強撐着一塊起來,按着妻子的本分規矩給遞衣裳,送出去。

只是齊茂行也并不領情,見她困的實在睜不開眼,嫌麻煩,還會嫌棄的叫她下去。

幾次之後,她就不再費這個勁兒,好在齊茂行雖然覺着她過于懶散,卻也沒跟她較過這個真兒。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另有真愛,滿心裏只想着和離,巴不得她離得遠點,好能徹底避嫌。

這樣的嫌棄,若是遇上了旁的姑娘家,定然是要委屈難過的,但是蘇磬音卻從來就不是一個難為自個的人。

齊茂行給她面上的尊重,投桃報李,她也就做好一個嫡妻的體面,在外頭客客氣氣,回屋裏直各按各的作息走,互不幹擾,倒也相處的還算和諧。

若不是之前有和離在前頭頂着,如今齊茂行又中毒成了廢人,還不知能不能解,以她這随遇而安的性子,說不得還會覺着這樣互不幹涉的日子,過得其實挺不錯。

回了西邊之後,沒到一盞茶功夫,她就立即忘記了方才宣州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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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石青正坐在窗下,擺了一榻的彩繩打着絡子,蘇磬音看着起了些興致,也上前一并坐下,試着與石青學起了新花樣。

只她比不上石青手巧,打了半晌,也只是勉強打出了個形狀,歪歪扭扭,瞧着用不了幾下就要散了的,白月略好些,但也比不上石青的緊致漂亮。

石青見狀,笑話了幾句,不許她們再糟蹋東西,又瞧着到了晚膳的時辰,便索性收了起來,去擺了飯桌。

趁着用膳的功夫,人緣極好的月白便出去轉了一圈。

按照她們三個的習慣,用過晚膳之後,睡下之前的這段時間,慣例是要聊會天的,在蘇家時沒那麽多能說的事,還常常要蘇磬音為她們講些故事話本。

自從嫁進侯府之後,最擅交際的月白每每都能帶回來一些侯府裏上上下下各色八卦,這就擺在周遭的真人真事,自然要比話本子生動的多,自打成婚之後,蘇磬音已經很久沒有翻過千篇一律的話本子了。

譬如今天,下人們口中的最新消息,就是下午才新鮮出爐的,有關齊二爺追讨錢物,太太與三姑娘都丢了一樁大臉的事。

主仆三個湊在一處,一面慢慢悠悠的收拾洗漱着,一面如之前一般,壓着聲音,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了一會兒月白帶回來的消息。

她們今天的意見十分一致,三個人都覺着李氏與三姑娘實在是有些不地道,齊茂行這直接把東西要回來的主意實在是叫人痛快。

石青更是幹脆的斥了幾句活該,一面說着話,手上也已經将蘇磬音濃密的烏發疏通,松松的編了兩條粗辮從肩後垂下來,這樣夜裏歇息時不會滾的太亂,也不至于咯着礙事。

剩下的洗漱瑣事,蘇磬音就沒叫旁人再幫忙,挽起袖子自個利索幹了,就催着白月石青趕緊着倒了水,就去早些歇息,至于侯府主子們講究的在叫丫鬟在腳踏小榻上的守夜規矩,蘇磬音更提都沒提過。

她平日起居又和齊茂行并不相通,屋子滿共就月白石青兩個陪嫁丫鬟。

便是不提她們自小一塊長大的情分,只說白月石青跟着她一道兒進了侯府,整日的又要收拾打掃、裁衣梳妝,還要幫着人情往來,理家算賬,已是夠忙了。

所謂守夜,也不過伺候夜裏方便喝茶的一點小事罷了,她年紀輕輕,又沒病沒殘的,何必為了這麽點講究,連累這唯二的下屬多熬個夜班,睡都睡不好?

因着這緣故,雖然侯府裏一直有下人借着這事偷偷嘲笑她小家子氣,丁點沒有侯府少奶奶該有的氣派,但是蘇磬音也是毫不在意,丁點不為所動。

白月石青早已知道自個主子的脾氣,這會兒便也習慣的放下撒花床帳,收拾了熱水帕子,又往瓷壺裏灌滿了滾熱的茶水,裝在床頭茶桶裏,瞧瞧處處妥當之後,就一道關了房門,去了圍廊後自個的屋裏睡下。

也正是因着這緣故,蘇磬音半夜裏被吵醒時,獨自一人在一片黑暗裏,一時間竟有點回不過神。

她是被隔壁楠木雕花槅裏頭的動靜生生吵醒的。

蘇磬音的睡眠質量一向很好,雖然齊茂行起得早,但是這三個月來卻從來沒有影響到她,大多數情況下她都是一夜好眠,壓根不會注意到他洗漱離開的聲音。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隔壁傳過來的,并不是洗漱之類,而是那種沉重的木輪在地磚上來回滾動的骨碌碌聲響,格外的刺耳突兀。

齊茂行傷了腿,在屋裏用輪椅罷了,倒也是很尋常的事,蘇磬音原本是想自個忍忍便過去的,但是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等了半天,隔壁傳來的骨碌碌聲非但沒停,反而愈發的變本加厲起來,她甚至能清楚的聽到那輪椅一個飛快的沖刺,險險的停在楠木槅跟前,再差一點就要撞上來!

等着半晌都沒見消停,蘇磬音終于忍無可忍的坐起身,摸着黑披了一件褙子,趿着繡鞋一把拉開了東邊槅扇。

楠木隔扇外燈火通明,齊茂行穿戴齊整,帶了護腕,衣袖挽在肘部,正在屋子裏轉着輪椅,來來回回的左右移動。

蘇磬音站在原地瞧了一會,才疑惑道:“您這是……”

齊茂行不知道是不是還記着她昨天的話,沒聽到似的,頭也不擡,仍舊專心致志的控制輪椅試圖繞過木案。

倒是一旁的長夏,開口解釋道:“少爺昨日試了輪椅,今天便說趁着有力氣的時候多用用,早些習慣了,也省的去哪都不方便。”

哦,以前都是一大早起來,去院子裏練劍,現在腿廢了,就在屋子裏推輪椅鍛煉胳膊?

蘇磬音這才明白緣故,她眼光掃過一眼窗外——

窗戶外頭還一點光亮都沒見呢!

她滿面痛苦的揉了揉額頭:“二爺,起這麽早,您不覺着困嗎?”

齊茂行好容易将輪椅轉了過來,毫不在意:“都已是卯時,若逢上朝會,宮裏都該響鞭了。”

他是當真沒覺得早,他從軍時自不必說,即便是回來京城,宮中卯時便上朝,便是殿下也是四更便起了,他護衛太子,總不能等着殿下出了門再上差。

這麽一算,寅時起便是最好,多年來,早習慣了。

蘇磬音聞言,卻簡直欲哭無淚。

她上前一步,聲音還帶着剛起來的嘶啞,低低的,乍一聽來像是撒嬌:“我睡得晚,起的也要晚些,您若是不介意,稍微晚些再鍛煉成嗎?”

齊茂行聞言擡頭,正待開口,便正好瞧見了踏進了燈燭光亮裏的蘇磬音。

大婚之時,蘇磬音才不過十五,便是平日裏梳着婦人發髻的時候,都隐隐透着幾分稚嫩。

更別提這會兒,她一身中衣、滿面素淨,蓬松烏黑的發辮從耳下松松的垂在胸前,睡眼惺忪的滿面委屈,越發襯得她小姑娘似的。

偏偏這小姑娘起的匆忙,中衣交領處有些松垮,隐隐露出頸下一道玉石般的平直鎖骨,骨細輕勻,瑩潤白皙,在燭光的映襯下幾乎白的刺目。

齊茂行只看了一眼,便像是被刺到了一般,猛地移開了目光。

他低頭垂目,默默的将輪椅轉了一個方向,面頰都隐隐泛起了些許熱度。

蘇磬音見狀,還當他這是拒絕的意思。

若是旁的,她自個适應适應就也算了,可是大早上被噪音吵醒這個事,當真是誰試誰知道。

即便是蘇磬音這樣随遇而安的性子,這時也忍不住又上前一步,繞到了齊茂行面前,好聲好氣的商量道:“便是老太太年老少覺,也要睡到五更天吧?若不然,您便與老太太一樣,也五更天再起?”

“二爺,不是我多事,只是您這也實在是太早了些,年少失眠,日後是要禿頭的!”

齊茂行青春年少,正是嫌棄自個頭發厚實的麻煩的歲數,當然不信她這什麽“禿頭”的歪理,若是平常,他聽着這話,定然要失笑搖頭,不以為意。

但是此刻在朦胧的燈光下,對着蘇磬音那一擡頭便近在眼前,白皙到發光一般的蝴蝶骨。

齊茂行卻不知道怎麽回事,手下一抖,輪椅就又退的更遠了些,聲音都是躲閃似的急促:“好了好了,我這去院子裏射靶,往後也不再這屋裏鬧騰就是!”

沒料到齊茂行這麽好說話,蘇磬音倒是一愣,她張張口,原本還想再說些感謝關心的話頭,可齊茂行卻已是擺擺手,當真一刻未曾耽擱的拿了弓箭,便吩咐丫鬟們過來推了他出去。

——————

齊茂行雖出去了,但蘇磬音被吵醒這麽一遭,就也不太能再睡得着。

她回屋裏略微靠了一會兒,瞧着窗外的天色隐隐透出些光亮,就也索性起身穿了衣裳。

在這裏過了十幾年,太繁複的發髻蘇磬音自個梳不來,簡單的卻沒什麽問題。

她用盆裏的涼水收拾洗漱了一番,便在梳妝臺前坐下,支起窗棂,接着窗外的天光一下下梳起了一頭烏發。

窗外正對着院裏的金桂,一擡頭,便能看見金桂的樹幹上豎了一方木制的箭靶,相隔着十餘步的臺階下,齊茂行手持長弓,便在對着這箭靶開弓。

齊茂行自幼習武,十四便敢從軍,自然是有真功夫在身的,蘇磬音時不時的瞧了幾眼,次次都能正中靶心。

這般沒過多久,院門外又有了些動靜。

幾個手執斧鋸的男仆,在一個管事模樣的男子帶領下,正從偏門低頭過來,說是奉了命侯爺與太太之命,過來給抱節居裏鋸門檻、填臺階。

這事是齊茂行昨日還特意問過李氏的,蘇磬音自然知道。

只是外頭的男仆們進來幹活兒,按理說是要提早一兩日便先知會清楚的。畢竟內宅裏都是丫鬟女眷,知道何時何處有外男進來,才好提前準備避嫌。

可這麽一行十幾個男人,卻是說都沒說一聲,就這麽一大早的便過來了,顯然有些不對勁。

蘇磬音微微皺了眉頭,将窗子略合了合,只留了一條細縫。

齊茂行顯然也察覺出了不對。

蘇磬音隔着木窗,隐隐的聽見了他帶了些不悅的清朗男聲:“哪個派你們來的?太早了些,且先回去,待早膳後再過來幹活兒。”

領頭的管事是個姓李的中年男人,因為頭發稀疏,常年帶着布帽,聞言開口:“哎呦二爺您不知道,侯爺吩咐了将榮輝堂收拾出來好給二爺回來住,咱們鋸了抱節居的門檻,還得趕着往榮輝堂那邊忙去,這會兒走了只怕便顧不得回來了!”

聽着這話,蘇磬音梳頭的動作頓了一下。

榮輝堂就在侯爺的院後,就在主院,細論起來,比齊茂行的抱節居位置還更好些。

昨日在五福堂裏鬧了一鬧,桃園是留下了,今日便立即定下了榮輝堂,侯爺對他這個庶長子還當真是看重。

這麽明擺的輕待,齊茂行自然不會聽不出來,他擡頭冷笑一聲,面帶嘲諷:“照你這麽說,我若這時不叫你們進去,日後這門檻,便再鋸不得了?”

管事弓着腰,态度雖恭敬,口上卻一點沒讓:“二爺還是開開恩,叫咱們立時就将活幹了,兩下都便宜。”

再說幾句,許是齊茂行仍舊不許,這管事拱了拱手,竟就當真這般要帶了人扭頭就走!

蘇磬音站了起來,只她這會兒衣衫不整,卻不好出去,正着急時,便又看見輪椅上的齊茂行又有了動作——

他對着管事的背影,不急不緩拿起了手上長弓。

身端體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從容,前推後走,弓滿式成。

伴着一聲清脆的弓弦铮響,出弦的羽箭仿若一道驚雷,瞬間穿過管事布帽,箭端帶着布帽,牢牢的釘在了樹上的箭靶。

正中紅心。

直到那靶上羽箭的顫動平息,管事才回過神一般,摸了摸自己發涼的頭頂,面色慘白的雙膝一抖,猛地跪了下來。

一片靜谧之中,齊茂行神色疏冷,聲音淡然:“既是走了就顧不得回來,那也不必走了,有一人算一個,都在這候着。”

“本少爺沒開口之前,但凡有一個敢動的,先捂好了自個的脖子!"

作者有話要說:  蘇磬音:喲,這個隊友有點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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