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夫君心志

這一段針鋒相對的反駁一出,抱節居的氣氛便猛然一凝。

周遭聽見了這話的下人丫鬟,一個個都鹌鹑似的恨不得将耳朵縮進胸膛裏。

齊侯爺更是不敢相信的自個耳朵一般,指着齊茂行的手指微微顫抖着,連帶着他颌下修剪得宜的胡須都不停晃動了起來。

若是平常時候,但憑着這一句話,齊侯爺恐怕立時就能傳了鞭子竹板來,多的不說,打得這不肖子十天半月起不得身是最起碼的,畢竟其實在這個世界裏,老子打兒子,是天經地義的。

可偏偏齊茂行這會兒已經廢的起不得身了!

且還是為了護衛太子殿下而受的傷!

再是嚴格的慈父,若是在這個時候,把已經中毒的兒子再打個半死,一旦傳出去,誰都要說是父親不慈,對兒子過于嚴苛!

那他齊通的就名聲算是徹底壞了!

——

而身為人子,齊茂行清清楚楚的知道,他的親爹,是個最看重“名聲”的。

也正是因為清楚親爹的脾性,齊茂行對父親的震驚毫不在意,他低下頭,認真的将輪椅的輪子切着院裏青石磚縫隙正正的停好,神色滿是一派刻意的坦然。

沒錯,他原本就是故意的,要不是仗着這會兒親爹沒法拿他怎麽着,他還未必敢這麽放肆。

因為自個生母的事,雖然面上沒露,但齊茂行心裏,是對自個父親是有怨的。

早在他的娘親為他嘗藥,不幸身故之前,他就受夠了木姨娘在家中煽風點火,鬧的家宅不寧,也見多了娘親的悲悲切切、怨天尤人。

他對娘親的癡怨艱難,是既氣且憐,對于父親的寵妾滅妻,便是既氣且怨。

待到娘親亡在了木姨娘手裏,這藏在心裏的埋怨,便幾乎要只凝為一個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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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像娘親一樣,對夫君滿腔情意,只知道怨恨妾室狐媚,甚至埋怨是他這個做兒子的不好好讀書,不如齊君行争氣,才惹了父親不喜。

他六七歲時,便已看的清楚,這事不怪他不怪母親,甚至都怪不得木姨娘,根源只在父親的貪戀女色,內闱不修上。

若非父親見異思遷,三心二意,家裏如何會有這許多麻煩?

就連他之所以堅持要與蘇磬音和離,也是因為自己的親爹齊通。

他與表妹從前都并無私情,之所以有意将要迎娶表妹進門,除了當初娘親與姨母玩笑定下的“親事”之外,更多還是因着吳家落罪,他想要護下姨母這個僅存的血脈表妹罷了。

表妹畢竟身在賤籍,這樣的身份,除了嫁他為妻之外,實在是難尋旁的良人。

再一者,是他心裏還謀劃着,待到日後殿下登基,他精心當差,若是攢下些功勞,說不得便可與殿下請了恩典,為表妹放了良籍,也算是報答了當初姨母的照顧之恩。

這個打算,也唯有表妹嫁與他,日後請旨才能請的名正言順。

家裏不是沒說過叫他先将表妹收在房裏,日後風聲過去了,收作妾室也無不可,至多看在舊日的情分上多體貼些罷了,并不耽擱他另聘高門淑女為妻。

可他若是當真這樣做了,又與當初為一己私欲,便叫娘親悲苦半生、丢了性命的父親有何區別?

他恨極了父親的無能敷衍,毫無擔當,特意給自個的院子取名為抱節居,便是要提醒自己抱節守一,從一而終。

自然讓不肯叫自個也作出與父親一般的行徑。

也正是因着這個緣故,他當初才會打定了主意違抗父親祖母,甚至為此不惜離家從軍,就是想要以此表明心意,日久天長,他只要除了表妹之外再不近女色。

日久天長,就算是為了子嗣,也總能逼得父親與祖母松口。

誰能料到趁着他在外從軍的功夫,家裏雷厲風行,竟是不到一月功夫幹脆給他定下了親事,催着連六禮都走的只差迎親!

他齊茂行不在意這些虛名,但當時的情形,兩家結親的消息都已傳了出去,他若是拒婚,丢的卻不光他自個的名聲,還有齊侯府,甚至無辜的蘇家名聲,也全要因他毀個幹淨。

姜還是老的辣,祖母已将他的性子摸的清清楚楚,面對這般局面,他的确是只能認下,先老老實實的成婚。

但他并不肯這般認輸,成婚當日,他便也做好了打算,他還可與夫人商議請罪,待到風聲過去,再和離就是。

也多虧了娶進來的蘇磬音是個清醒冷情的,沒有哭鬧不願,大婚當日,便當真答應了他這請求,竟是比他預料中的要順利的多。

如此說來,他與蘇磬音,也算是另一種的“天造地設”了。

齊茂行心裏想着蘇磬音,便沒有理會生父齊侯爺的反應。

他其實也不必理會,在齊侯爺的“教誨”下,他已經活了十幾年,這會兒又不能叫竹板來打他手心,不過訓斥些老話,他早就聽膩了。

事實上也的确如此,不說齊茂行了,就連第一次見着這場面的蘇磬音,在一旁聽了半晌,也覺着她這位公爹罵的實在是沒什麽新意。

來來回回,也就是些諸如沒教養、沒規矩,跟着無用武夫丢了聖賢之道雲雲。

蘇磬音嫁進侯府才三個月,而這三個月裏,如果說對老太太與繼婆婆兩個長輩,多少還算是接觸許多的話。

對于齊侯爺這個公爹,她就當真是見得寥寥,連兩人說過的話都未必能超過幾十句。

除了輩分差距、身份大防之外,更多的,便是因為齊侯爺從來沒有将她這個兒媳看在眼裏。

倒也不是故意不屑之類,而是一種這個地界兒裏特有的,那種士大夫的高高在上,對于女人天然的一種無視。

事實上不單是她,在齊侯爺的眼裏,除了老太太還因着孝道在意幾分,剩下的女人裏都和下人或者物件差不太多。

包括繼婆婆李氏,在這位公爹面前也是壓根進不得眼裏,就類似“正妻”這麽一個符號的存在,就更別提她這個兒媳。

今日。她發覺,這位公爹的學問雖不知道怎麽樣,但這讀書人的“迂氣”卻竟是學了個十足十。

口口聲聲的聖人言,黃金屋,可就算是孔聖人複生,親自站在這,也決計不敢說出“武夫無用”這樣的話來。

旁的大道理不提,只這侯府偌大的家業,就是老侯爺拼着性命在戰場上得來的,齊侯爺分明是靠着父輩的武功餘蔭才有的爵位!

這才過去了幾十年?這會兒一扭臉,倒是能把嫌棄武功将士的話,說的這般理直氣壯?

蘇磬音撇撇嘴,聽着這話,她嘴上沒敢反駁,只是仗着齊侯爺不會留意她,卻是一點沒遮掩的偷偷翻了一個清晰的白眼。

齊茂行回過神來,擡起了頭正待再說幾句,餘光卻清楚的看見了躲在父親身後的蘇磬音的動作。

他這個夫人的眼神向來靈動,齊茂行是早已領教過的,但是這麽“靈動”的白眼,卻也當真是第一次見着。

這個神情既俏皮又狡黠,尤其還是對着他的父親,雖然失禮,但齊茂行一眼瞧見之後,卻是莫名的心下一松,竟是忍不住的有些想笑。

原來蘇磬音也對父親這一番“高談”并不以為意啊?齊茂行一時有些詫異。

他對蘇家的情形也大致清楚,蘇磬音的祖父蘇老大人,官居太子太傅,便是太子殿下,對着蘇老爺子也是要尊為師長,執弟子禮的。

除了蘇太師之外,蘇磬音的父兄也都是自幼讀書,進士及第,只是因着蘇老爺子去世,這才辭官歸鄉,結廬守孝,正正經經的官宦門戶、詩書傳家。

蘇磬音出自蘇家,他原以為也定是一個精于詩書,家學淵源的才女,卻沒想到,這性子,卻與她預料的有些出入。

齊茂行還有心思琢磨蘇磬音的家世性情,對面的齊侯爺卻已經氣的怒發沖冠。

方才齊茂行提起将君行接回時,齊侯爺心裏還有些微妙的心虛與愧疚,想着好好與嫡子解釋一二。

如今到了這地步,莫說什麽愧疚解釋了,他只氣的不請家法來教訓兒子,都已經是看在了宮裏殿下的份上。

果然天生就是個不肖子,已被老太太和他娘縱的壞了根底,與自小懂事的君行比起來,差的何止天地之別!

他将庶長子接回來繼承家業,還是對了!齊侯爺恨恨的想罷。

“也罷了,我是管不得你了,這抱節居裏日後再有事,也不必來擾我清靜!”

既然無法請家法,他也不願意再和這個不肖子置氣,最後撂下這麽一句話後,一甩衣袖,便也幹脆的扭身而去。

齊侯爺帶的人走了,之前的管事男仆們也都被帶下去了領罰,抱節居裏瞬間安靜了下來。

蘇磬音走出來想了想,看了一眼一旁沉默的齊茂行,覺着自個也不知道能說什麽,索性便也叫人将碗筷桌椅都收拾了,也轉身回了自個的那一半屋內。

“将窗戶關了吧,像是有點涼。”進屋之後,蘇磬音随口吩咐了一句。

涼倒是次要的,主要齊茂行還在院子裏,窗戶大開着,一擡眼就能看見到底不太方便。

但雖然關了窗戶,進了春日之後,府裏也是才給窗戶換了清亮透氣的青紗,隔着輕薄的窗紗,還能清楚的看見齊茂行還沒回來,反而又拿起了方才的弓箭,對着樹上的箭靶一下下的開起了弓。

石青将對着院裏的窗子都合上,走回來,便忍不住的嘆息了一聲:“雖說着太醫署裏已在盡力解毒,可到底能不能當真解了還是兩說,唉……何必呢還費這力氣呢?”

蘇磬音聞言也沉默了下來。

石青說的沒錯,毒一日解不了,齊茂行這性命一日便是懸在半空中的。

更要緊的,是按着太醫的說法,這毒霸道的很,之後還會一日日的侵蝕人體五髒,再過幾個月,齊茂行一日日的虛弱下去,莫說開弓威脅了,再受了類似今早的怠慢之後,只怕要癱在床上,話能不能說得清楚都是兩說。

她敬佩齊茂行走到這一步,都仍舊不放棄希望的堅定韌勁,心底裏也祝願着太醫們能早日鑽研清楚這毒,救下齊茂行的性命。

但是說到底,齊茂行這個人,到底與她并不是真的的夫妻,她敬佩祝願也就罷了,更大的心裏,還是要多操心操心自個日後的處境。

齊茂行廢了,并且就這麽兩日功夫裏,就接連将李氏母女、與公爹齊侯爺一并得罪了個遍。

剩下一個老太太,如今還态度微妙,指不定日後還會不會再像以往一樣,處處偏心照顧這個嫡出孫子。

她自從嫁進這個齊侯府裏,處境就從來沒有一帆風順過,再這麽下去,她的日後只怕還要更難一些。

蘇磬音的面色沉靜。

還好,祖父自小便教導過她,人貴自強不息,她也從來沒有把自個的全部指望都放在旁人身上過——哪怕這個人,是她明面上的夫君。

更莫提,齊茂行于她,從來也不是什麽叫人放心的背後倚靠。

從前齊茂行在時,她站得住,他不在了,她一個人,便更要想法子立的穩。

作者有話要說:  蘇磬音的志向:只要能過,得過且過。

齊茂行的志向:抱節守一,從一而終。

蘇磬音: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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