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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小撈捂着腦門上的紗布,在樹下觀察了一會,發現許安年似乎并不是因為性格頑劣才攀樹,他一動不動的低伏在樹幹上,看姿勢是為了讓樹幹均勻承重不至斷裂,而腦袋卻奮力仰着,優美的下颌下,一截脖子皓潔修長。
“你在看誰?”遲小撈小心翼翼的問,沒指望這個‘目中無人’的小孩理會他,不想少年聽見這話,居然恩賜般的正眼瞧了瞧他,動動嘴唇像是在整理措辭,過了會,聲調毫無起伏的告訴他:“看不見。”
雖然沒有象征情緒起伏的聲調,遲小撈卻聽出了少年的失落,隐隐含着他會繼續等下去的堅持。
“總有一天會看見的。”
這對話乍聽好像沒有什麽營養,卻暗含着某種希望,遲小撈不知道許安年在等誰,也不知道他等的那個人會不會來,只知道希望的存在,就是生命的存在。
許安年一眨不眨的看着進村子的唯一一條泥巴路,言簡意赅的糾正道:“明天!”
遲小撈不知道少年等了多少個‘明天’,‘時間’是這個世界上跑的最快的東西,時間不等人,少年卻用他最寶貴的東西來維系一個希望,而希望就在明天。
站在疏影橫斜的樹蔭下,鼻端飄過午後慵懶的陽光味,心情豁然開朗,壓抑在心口的某些東西就像是被鄉村的太陽光給蒸發掉了。
遲小撈掏出關了幾天的手機,立時進來了一通電話,他看了看來電顯示,按下了接通鍵……
VIP單人病房時不時傳出陣陣響動,偶爾是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偶爾是一聲壓抑的低喝,這會動靜大了些,是杯子摔地上的聲音。
護士長坐不住了,她是明晉的粉絲,前幾天關于明晉的爆料她也聽說過,但她不認為明晉真是夜總會出身,光看氣質都不可能,多幹淨一大小夥子啊,又帥氣又矜貴。
她推開病房門,果然看到地上躺着一馬克杯,還好沒摔破,明晉半靠在病床上,臉色雖然蒼白憔悴,反而催生出一種病态禁欲氣息,旁邊有兩個高個子男人,都是頂頂好看的小夥子,三個在一塊,就像是時尚雜志大片一樣養眼。
護士長輕咳了一聲,三人都看着她,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她緩和下臉上原本兇惡的表情,沉聲說:“注意一點,這裏是醫院,不要影響病人休息。”
說罷小心的帶上了門。
明晉移回視線,直直看着尹少陽,帶着破釜沉舟的挑釁意味,他料到尹少陽會過來找他算賬,可那又怎麽樣?不過是發一通脾氣摔兩個杯子,這兩兄弟他太了解了,雷聲大雨點小而已。
“明晉你別得意!”尹少陽叉着腰,仰着下巴扯出一個冷笑,“你真以為我不會動你,太把自己當根洋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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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晉也笑,表情就寫着:你來動我啊!不是我小瞧你尹少陽,也就那麽點能耐。
尹少陽踱到床邊,微微傾身,居高臨下的盯着明晉的臉看,心想這人白張了一張白蓮花似的臉,可腦袋卻不怎麽管用,真當他尹少陽非他不可,切!哪年的破事了!
“別不相信!我不拿對付男人的那一套,簡簡單單一頓胖揍完事,因為你他媽根本就不算是大老爺們!”他看到明晉的瞳仁縮了下,接着道:“你不是喜歡用迂回的方法打擊別人麽,我看這辦法對你同樣奏效……明晉,你真當我尹少陽是吃素的,自己的人就這麽給你糟蹋?惹急了爺誰也不吝,何況是你!”
明晉端不住了,厲聲道:“你不能這麽做!”
尹少陽好笑了,挑眉反問:“我怎麽就不能這麽做?”
尹少陽的表情告訴他,他會這麽做,而且說到做到!
他求助的看向尹春曉,對方移開了視線,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态,明晉的視線重回尹少陽臉上,保持着他一貫的冷靜,無奈聲音卻出賣了他的惶然:“尹少陽,我沒有對不起你!”
“虧你說得出口,你整那些貓膩兒把人給氣跑了,我找誰要人去?你賠一個遲小撈給我!?”
尹春曉聽不得尹少陽說遲小撈是他的這話,不由得皺眉睇了過來,餘光看到明晉倔強的仰着下巴,嘴角帶着難以維持的笑,眼睛裏卻迅速蒙上了水霧。
這表情讓他心裏賊難受,畢竟是暗戀了這麽多年的人,他走了過去,扯扯尹少陽的胳膊,示意他就這麽行了,當着他這個老板的面威脅白帝的藝人,太不把人放眼裏了。
尹少陽回頭瞅了他一眼,兄弟倆的這動作在明晉眼裏,就變了味。
他也曾真心希望這兩人能言歸于好,卻料不到是在這種情況下,兩人心照不宣的将矛頭直接指向他。
這一刻他有種被孤立的感覺,七年前家庭變故,爸爸被判死緩,媽媽跟人跑了,從人人豔羨的頂端陡然跌入泥淖都沒有現在這樣哀莫大於心死的絕望感受。
可能是那時候年紀小,有很多東西不曾得到,而現在,他得到了,幸福也曾觸手可及,然而這一切卻只是一個人手中的線,是收是放或是掐斷,全在他的一念之間。
尹少陽他憑什麽!?
他仰頭讓眼睛裏的水霧倒退回去,嘲諷的眼神在兄弟兩人之間來回梭巡,短促的一聲輕笑後,他說:“你們懂什麽叫喜歡?什麽叫尊重?在你們眼裏,除了自己別人都只是消遣的工具而已,你們嘴裏的喜歡就只是‘喜歡’,就像是喜歡一條狗,一道菜,興致來了牽着狗溜溜,沒興趣了殺肉吃都嫌磕牙,我也好,遲小撈也好,都只是你們興之所至的一個玩意兒而已!”
他視線移到尹少陽臉上,緊緊絞着他的眼睛,“你說你喜歡我,我的電影你仔細看過一部沒?我出了幾首歌,自己寫了幾首詞,出的那張唱片你能哼出幾首?”
又看向尹春曉:“你說你喜歡我,怎麽會在電腦裏珍藏另一個人的照片和dv?”
他的右手始終搭在左手手腕的紗布上,包裹在裏面的痛,就是他想掙脫束縛的證據,是他為自己放手一搏的悵然一刀,一刀下去,所有的糾纏都到此為止,他早就做好了這個準備。
長籲了一口氣,釋然道:“你們都走吧,想怎麽整我,我都無所謂了,走吧!”
尹少陽不但沒走,反而往前跨了一步,他盯着明晉的發旋,用宣洩過後冷靜的聲音明明白白的說:“沒錯,我尹少陽就是你說的那麽渣,你也好不到哪去,你就沒資格在這顧影自憐,當初我也算是巴心巴肝的對你好吧,可你是怎麽對我的?”
明晉怆然擡頭,一雙眼睛要哭不哭的看着他。
“欲擒故縱、若即若離、聲東擊西、這些都是你明晉玩的花樣吧?你想全世界都圍着你轉也得掂量掂量你自個德行,值不值得別人對你至死不渝。”
明晉眼中一片灰敗,毫無活氣的眼珠子就像是瀕死中絕望的人。
尹春曉這回沒摻和,尹少陽說的也正是他想表達的。
“誰沒有個糙心事兒,就你明晉最凄慘了?人唐僧還九九八十一難呢,要換你上,大師兄老早撂挑子不幹了。遲小撈的遭遇跟你沒兩樣吧?你倆對待困境各自是什麽态度那些個就不說的,就說跳舞這事,他左耳弱聽,相當于是半聾,卻敢挺直腰板參加比賽,你他媽前幾年崴了一下腳就跟個娘們似的,我都替你難為情!”
尹春曉難得幽默一把,輕飄飄道:“二師兄,就這麽得了,咱還要趕路呢。”
尹少陽瞥他一眼,嘆了口氣,繼續叨叨:“對待生活是一種态度,你丫态度整個一憤青,認為全世界都欠你的,明晉,你他媽有本事去找老天爺翻小賬,甭陰不陰陽不陽的縮被窩裏割動脈吓唬人,你就自個作吧!”
說完走出了病房,這鬼地方讓他壓抑,針尖對麥芒向來是他的強項,拳頭錘棉花只會讓他覺得窩脖,況且他該說的都說了,心裏卻沒有絲毫松快,明晉的質問讓他心裏陣陣發虛,這種感覺特不好。
手機這時震動了兩下,發出三聲短促又刺耳的報警鈴聲,後面跟出來的尹春曉立即大步追了上來,明明沒跑兩步,卻有些喘不上氣,聲音顫抖的問:“是他?”
尹少陽這時已經掏出了手機,撥通了電話,接通中的長音就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尹少陽緊張得幾乎能聽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聲,幸好那邊很快的接通了,當聽到一聲平靜的“喂”後,他才感覺到脖子好像被這麽掐住了,如鲠在喉。
尹春曉有一把搶過手機的沖動,他瞪着發紅的眼眶,用唇語示意尹少陽你他媽倒是快點講話啊!
尹少陽這會是千言萬語堵在嗓子眼,想賣個乖把人給哄回來再說,可尹春曉像只探照燈一樣杵在面前,也不自覺點退避三舍,滿腹千回百轉的小男子愁緒無從開口,最後化成言不由衷硬梆梆的三字:“鬧夠沒?”
尹春曉這下真有敲開這貨腦殼的沖動了,看看裏面是拉絲狀還是蜂窩狀,缺心眼也不帶這樣缺到家的,人都跑了還要逞棒槌,要換自己,鐵定……算了,大哥不說二哥,都是一樣的貨色。
樹上的少年以一個天荒地老的姿勢仰首眺望遠方,他在用時間延續一個未完結的故事,而自己,正在終結一個故事。
遲小撈輕輕吸了口氣,說:“我們分手吧。”
聽筒裏聲音輕輕,就像是在說“咱們吃飯吧”這樣一個無痛無癢的提議,以至于尹少陽握着電話怔愣了半晌還沒找着北,他是從尹春曉竊喜的表情下确定了自己确實沒聽錯,遲小撈跟他說——分手!?
他吸了口涼氣,氣管灌進一股消毒水味,險些嗆出一口老血,“……你說什——”
“你聽我說。”遲小撈打斷他的話,“說這話不是一時沖動,這個想法在我心裏過了很久了,我不說咱倆一開始在一起就是錯誤,因為是我追求的你,我不想到頭來給自己一個否定。”那邊像是順了口氣,接着傳來低沉的聲音:“我覺得吃力,跟不上你的變數,一會一個試探,一會一個殺手锏,喜歡一個人是希望他好,看他成功,而不是下絆子毀了他……”
他的聲音很平靜,細細的,滑過心頭就像是一片羽毛般不經意,可随即就感覺那劃過的痕跡就像是極薄的刀刃快速滾過一般,後知後覺的銳痛難忍。
尹少陽懷疑自己今天是被下了蠱,平時一張嘴挺能說的,今天就像是被上了拉鏈,千言萬語萬語千言最後搗鼓出的只能是三個字:“……小麻子……”
那邊突然聲音輕輕的問:“明晉在你心裏算什麽?”
尹少陽立即道:“算個屁!”
遲小撈一笑:“那我豈不是連屁都算不上!”
尹少陽這回連三個字都擠不出了。
尹春曉冷眼旁觀,尹少陽的表情就像是裝水的氣球,不知道那一刻就會因為承載不住而痛苦破裂,他無意識搓着西裝衣擺,拿電話的手食指摩挲着手機後蓋,是一個試圖緩解焦慮的神經質狀态。
聽電話那頭一直沒吭氣,遲小撈等了一會,覺得這樣就算是說清楚了吧,他接着說:“那就這樣吧,我的行李會抽空去拿,到時候鑰匙我會快遞給你……再見!”
“等等!”他疾聲叫道,身體下意識往前傾,這會子腦子太亂了,電話裏也說不清楚,只知道挂了電話就真玩完了,病急亂投醫的說:“尹春曉在我旁邊,你不想跟他說說話?”
尹春曉擡高了眉毛,伸出了手,卻聽到聽筒裏傳出遲小撈的聲音:“算了,以後我再聯系他……”
他一把搶過了手機抵耳朵邊,“遲小撈你聽我說,這事不是你想象的這樣,那些照片是明晉自己放上去的,最開始的爆料也是他弄的……遲小撈你在哪?”他看了尹少陽一眼,往後退了兩步,壓低聲音說:“你告訴我你在哪,我保證不告訴尹少陽,這會我一個人,他聽不到,你小點聲說就成——”
“曉曉,等我安定下來再說好嗎?”
尹春曉一愣,大腦高速運轉,急切說道:“你要安定我可以幫你,要不現在就去找你,你就這麽走了身上沒帶現金吧,我給你送去,順便給你捎幾件換洗的衣服。”說到這他也詞窮了,隐隐知道遲小撈會拒絕,卻還是屏息等着對方答複。
“不用了,我很好,這邊什麽都不缺。”遲小撈懶得跟他扯下去,“就這樣吧,以後再聯系。”
“不行!”好說不聽,尹春曉老毛病犯了,低吼道:“都跟你解釋了你這人怎麽就不開竅呢?多大點事啊,你自己上網看看去,該删的我都叫人删幹淨了,這事就這麽了了,以後你要開舞蹈學校還是出國深造我都給你包辦喽,你趕緊回來,我保證幫你把一切安排利索!”
這才是真正的尹春曉,遲小撈不僅彎彎嘴角,“這事對我來說還真不算什麽,我現在不告訴你地址也不是躲着你們,就是想花點時間調整好,然後該怎麽過還怎麽過,你懂我的意思嗎?”
“不懂!”他語氣強硬的回答,特煩躁的抓了把頭發。
“那我明說吧。”遲小撈耐心的解釋:“你們倆幹的事确實不叫人幹的事,我挺失望的,但是轉念一想也沒什麽,第一,我本來就是一窮二白,損失點名聲真無傷大雅。第二,你倆也是為了明晉才迫不得已這麽幹,作為一個骨灰級炮灰,舍我其誰?”
“可、可是……”尹春曉被噎得有點口吃,“我沒想過要舍棄你,後面的床照是明晉從我電腦裏盜走的,之前那些視頻我們找人問過,對你的比賽沒什麽影響,才……再說了,那視頻是尹少陽拍的,事實證明他壓根就沒安好心,你不能以偏概全把這事算我頭上。”
正在給偵探社打電話的尹少陽這會拿眼剜了他一刀。
那邊嘆了口氣,淡淡說:“……我沒怪你,我的意思就是咱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我活得簡單明白,你們活得體面認真,追求的本源不同,看事情難免有分歧,趁着發生這事,正好順帶理理。”
“你要理什麽?”尹春曉聽到自己的聲線有點飄忽,緊接着鼻腔一酸,哽咽道:“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年,怎麽就不是一類人了?”
“這不是在一起時間長短的問題。”遲小撈抿抿唇,也覺得喉管酸澀,“你和尹少陽兩兄弟之間原先就有膈應,後來加了個明晉,挺複雜的,我不想夾裏面當墊腳石,哪裏需要哪裏搬,我也是人,也是媽生的,心是肉做的……”
聽筒裏終于傳出陣陣抽泣,尹春曉靜靜的聽,死死捏着拳頭,把臉埋進胳膊裏,擦去眼角潮濕。
“我先前跟尹少陽說過,他感情結束一段感情可能就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可對于我來說,退一步就失去了全部……我需要自己一個人待一段時間,你能理解吧?”
尹春曉沙啞的“嗯”了一聲,過了兩秒鐘,遲小撈挂了電話。
他眨眨酸澀的眼睛,看向對面牆邊沉凝不語的尹少陽,誰都沒有說話的欲望,尹少陽估計是一字不漏的聽清了遲小撈的話。
對于遲小撈的誤會,尹春曉無從申辯,尹少陽也一樣。
當初是他躲瘟疫一樣躲着遲小撈,惡意的诋毀他,拿明晉的優點來影射他的不堪,肆無忌憚揮霍他們之間的那一點感情,以為只要他願意,遲小撈就招之則來揮之則去,永遠堅守在他身後三尺地,嚴正以待。
尹少陽,更不用說了,整個一中國當今社會奸商的标榜。這人從不做賠本的買賣,他拿出一兩就會想方設法刮回去一斤,他把感情當成一份項目在做,成本打在了收益裏,四兩撥千斤,妄圖用最低成本換取最高回報。
一個自負一個自私,合該被晾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作者有話要說: 修了下文,發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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