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許安年拎着一個竹簍從外面進來,遲小撈問:“拎的是什麽?”

本來徑直往裏走的少年聞言停下了腳步,在原地站了會才不情不願的走過來。

許安年能夠不情不願的過來已經是很大的恩賜,遲小撈谄媚的讓出小板凳給他坐,自己準備蹲旁邊。

少年可不領情,二話不說拎起他的後領,粗暴的墩板凳上,直接往地上一坐。

遲小撈挪了挪發麻的屁股,心說照顧傷病患者,您倒是輕拿輕放啊!

“咦,是槐花,采這麽多槐花幹嘛?”

許安年拍開他在簍子裏亂翻的手,“攤雞蛋。”

“哦——”遲小撈勾着腦袋往裏看,“這是什麽?”

許安年拿出一把草,抽出一根賞給了遲小撈,自己拿了一根,兩頭一掐放進了嘴裏,然後看着遲小撈。

哦,他這是在做示範,遲小撈有樣學樣掐掉兩頭,将中間的空心草莖送嘴裏,草莖裏湧出一股極細的汁水,酸酸的,帶着青草的味道。

遲小撈讨好的笑:“真甜!”

許安年歪着頭看他,那表情就像是在看白癡,末後從褲兜裏掏出一支棒棒糖捧手心裏,靜靜的垂頭看着那支有些融化,糖紙磨褪了色的棒棒糖——這才是甜的。

“你喜歡吃糖?”遲小撈偏頭問。

許安年不搭理他,收攏了手掌,把棒棒糖緊緊握在手心裏。

“村口小賣鋪有賣的,這支快要化了,那就吃掉吧,我再給你買。”

許安年松開手,掌心裏沾上了糖漬,他定定看着泛着光的糖漬,臉上嚴肅的表情就像是正面臨生死抉擇,遲小撈斂着呼吸,觀察他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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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許安年麻溜的撕開了糖紙,把棒棒糖送進了嘴裏。

不吃也會化,還不如把它吃掉!遲小撈是這樣理解許安年的心态的。

“甜嗎?”

許安年拔出棒棒糖,砸吧了下嘴巴,言簡意赅:“太甜!”

“所以你并不喜歡吃棒棒糖。”遲小撈小心翼翼的套話:“因為是別人送的,所以你很寶貝。”

許安年的回答是別開了臉,把棒棒糖重新塞進了嘴裏。

這算是默認了吧,遲小撈突然覺得自己很不地道,就像是未經允許開啓神聖的瑰寶,用沾染紅塵污穢的眼睛窺視雲頂之海。

“他以為你喜歡吃棒棒糖,其實你并不是那麽喜歡,但是你不懂得拒絕,怕他不開心……”

許安年垂下了頭,似乎在認真的消化遲小撈的話,然後疑惑這個瘸子怎麽會知道他的事。

“他說會來找你,但是沒說什麽時候來,你就天天等着他……”遲小撈頓了下,下了一劑猛藥,“你一直都和他生活在一起。”

許安年偏頭看向他,表情變化不大,眼睛裏寫滿了驚奇。

遲小撈暗自抹汗……

許安年看了他好半晌,慢吞吞要求他:“不能說。”

“放心,我不跟別人說。”遲小撈拍拍胸脯,毫無誠意的保證,“那你告訴我,他是誰。”

許安年垂下頭思索,最後搖搖頭,“不能說。”

“他是男是女?”

“不能說。”

遲小撈腦筋一轉,“他撒尿是站着還是蹲着。”

單純的小孩疑惑的瞅着他——拉尿還有蹲着的嗎?

遲小撈狐貍似的笑了。

國家法定的幾個節假一般都會流失部分勞動力,遲小撈趁着五一假期過後上一趟鎮城,許媽媽讓他把許安年也捎上了,少年用明确表示過也想找份活兒幹,許媽媽肯定是不放心他一個上鎮上做事,正好遲小撈在一塊有個照應。

鎮子是進村的必經之路,遲小撈猜想這應該是許安年執意要來上班的原因,他願意打開堅執與封閉的大門,拼盡全力适應攘攘繁雜的另類世界,只是為了離來時的路更近一些,能在那個他等的人姍姍來遲時,第一時間出現在他的視野裏。

廖洪波一早就等在鎮上,他門路廣,無論是三教九流之輩還是正經營生的商人,他都有人脈在手,據說是一個朋友的娘舅的侄子跟人合夥搞的一個外資品牌中國地區的生産代理。

西廠區經理是個看上去就挺市儈的老頭,面不改色的接了廖洪波一條好煙,然後帶着他們去廠房,本來有一個倉管的位置空了一個,準備把遲小撈給塞進去,但是這會來的兩個人,經理為難的直搖頭,廖洪波人精似的,正要掏打發錢,遲小撈攔住了他。

“讓安年在倉庫裏幹吧,我下生産線!”

廖洪波沒說話,經理上下瞟了遲小撈幾眼,意味深長的笑道:“年輕人沒在外面做過事吧?你這一來就下生産線,吃得消麽?”

遲小撈笑笑,“我還年輕,體力跟得上!”

經理語焉不詳的笑了那麽一笑,拿出了兩張表格,讓一人填一張,人事部手續辦好了就能上崗。

辦好了手續出了廠子,廖洪波說:“還沒上班就得罪了經理,也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假明白。”

廖洪波做人情的那條煙遲小撈知道價格,黃鶴樓08奧運紀念版,一條的價格不下兩千,他認為能進廠子就夠了,真不用花錢去買人情換自己安然工作。

再說了,人的胃口都是漲大的,一條煙的價值完全能塞兩人進倉庫,廖洪波要真較勁,也會得罪那個經理,要接着塞打發錢,也只是換個輕松崗位,他也不是拿不出力氣幹活,生産線就生産線呗。

臨別前遲小撈問廖洪波尹少陽那邊怎麽樣,廖洪波說還成吧,該上班上班,該睡覺睡覺,活得挺明白。

遲小撈順便老氣橫秋的感概了兩句,就和小廖同志分了手。

廖洪波覺得遲小撈要隐忍不提老板,證明他還放不下,還把人放在心上,這麽聊閑人似的問起他,估計……哎,不作死不會死,自作孽不可活!

第二天正式上班,工作确實是不輕松,生産車間就是流水線,他的崗位是生産線最後的環節——捆紮打包,最用不着腦袋直接消耗體力的活,自動流水線不斷傳送成品過來,他就得守在那不停的打包捆紮,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一個上午下來,兩條腿都站粗了一圈,傷腿的腳踝處腫的發亮。

中午一小時吃飯時間,趁着食堂現在人滿為患,他緊趕慢趕的穿出車間去倉庫看許安年,人家小孩壓根就不需要他操心,倉庫裏邊做庫管的都是女的,這邊有單獨的微波爐,幾個莺莺燕燕把許安年和做報表用的辦公桌圍在中間,大碗小碗擺滿了桌,看起來夥食還不錯。

估計昨天晚上許媽媽和許安寧輪番給他洗過腦,拒絕同事的少年不是好員工,特別是不能拒絕女人,要和平友愛相互團結才是乖寶寶。

看得出來,許安年同學屁股下面正火燒火燎,但還是堅持貼着板凳,認真嚴肅的壓抑着一巴掌掀開這群女人的沖動。

遲小撈懸着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了。

許安年或許是醫生診斷的心智不全或者是人格障礙,在混沌不堪的逼仄空間裏度過了十數載,他還能繼續待在那個他自認為安全的繭裏面,然而他卻勇敢的踏出了這一步,努力睜大眼睛看世界,看角隅以外的斑斓天地,他比起常人加倍的付出,一定會讓他活出別樣的人生。

廖洪波給他捎來了幾副膏藥,揭開縛在上面的一層膜紙,一股濃烈的中藥味兒撲鼻而來,敷在患處皮膚就開始發燙,兩個小時後腫脹感蕩然無存。

第二天上班時,他負責的三號生産線的裝包崗位上,多了一個五十公分高的複合材料木箱,高度剛好讓他不用彎腰就能打包,其實車間主任人還是不錯的,看他腿腳不好,不聲不響的放了個木箱在這。

生産車間是兩班倒,早班到5點,遲小撈就能踩半個小時自行車回許安寧家,要是中班九點下班,一般就歇在了員工宿舍裏,八人間,條件談不上好也說不上壞,至少有一張單人床将就一宿,第二天可以不用趕路直接上早班。

工作了近一個月,連許安年都适應了,何況是自認為比小強還巨能鈣的遲小撈。

工廠不比四方格子的辦公室,在這裏上班累的根本就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八卦別人,同事之間也只是點頭之交,每個人木然的過着上班出力下班呼氣的枯燥日子,然而卻總會有那麽幾個嫌活兒不夠消耗力氣的人。

令狐沖他老丈人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許安年說有擋路的家夥就是壞狗。

不要懷疑,遲小撈是親耳聽到他說的這話,就在廁所外面。

當時正好早班下班的點,食堂裏面的菜到六點鐘才上完全,‘要叫人不死,腸中須無屎’所以這個點正是蹲坑修行的時間點,遲小撈被同事通知後趕過去的時候,許安年被幾個找茬的混蛋堵在廁所門口,幾個油頭垢面的爛腌菜,更襯得許安年跟朵出水芙蓉似的。

小孩特淡定的說了這麽一句老實話,估計許媽媽沒教過他罵完人就得跑,哎呦喂,估計小孩壓根就是人生中第一次牙牙學罵——所以說教育孩子要從起跑線抓起。

遲小撈撥開人圍扯了他拔腿就跑,小孩竟然頗為不認同的瞅了他幾眼——打不贏就跑的是孬種!

孬種就孬種吧,總比被摁廁坑裏來個二次回收循環再利用來的容易讓人接受些。

幸虧亡命而逃的途中他回頭看了一眼,一只鞋幫子陡然放大在瞳孔裏,遲小撈腿腳不利索,只來得及推開許安年,随即悲壯的迎上了自己的臉。

“啪!”

預想中的鞋底襲臉事件并沒有發生,遲小撈還沒睜眼就感覺平地而起一堵牆壓住了光線,他虛虛睜開眼睛,是一堵肉牆背對着他,伸開的右手裏抓着那只肇事拖鞋。

遲小撈眨眼、低頭、擡頭,淡定的扯了許安年轉頭就走。

自行車載着許安年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小孩随手扯下幾根狗尾巴草,不知道在後面捯饬什麽,過了一會從後面伸到他面前,遲小撈兩眼無神的瞥了一眼,“大尾巴狼?”

“是狗!”

“剛有五只壞狗,還差四只呢!”

“是好狗。”

“哦……嗯?”

許安年懶得跟智商捉急的人解釋了,反正他的認知很直接——打壞狗的就是好狗,這麽簡單的問題還要“嗯?”,愚蠢的人類!

那只好狗還能活着見到明天的太陽嗎?遲小撈的思緒不聽話的往這上面飄。

啊呸!死了更好!

……他怎麽會出現在廠子裏?

啊呸!幹我屁事!

……穿的明明是工作服。

啊呸!不準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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