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越州州府的義莊其實在郊外一處改建的古寺內。

這裏停了好幾具待查驗的屍體,有些已經腐爛了,沒有入門就遠遠聞見一股惡臭。

姜有汜帶着桃不換踏入義莊,這裏其實是一個古老的寺廟,前頭的大門沒有關閉,前院敞天的院子裏擺了好幾個薄皮棺材,還有一些是草席卷着的,能看見露出的已經腐爛出腳趾骨的腳趾頭。

另外一頭能看見一些黑色的毛發,油膩不堪,叫人惡心。

再往裏面走就是寺廟的如來大佛光明堂。一跨入內就能看見如來的發黑的金身佛像,佛像的腳趾處放着一個長柄掃帚,也同時聞到了更濃更嗆鼻惡心的味道。

姜有汜的五覺本就超過常人,一入內就更加不能禁受這樣的味道,幾乎要暈厥過去,卻見眼前忽然有人遞過來一個黑色面巾。

“這是買骨樓特制的面巾,你捂上就不會那麽難受了。”

“多謝……”姜有汜接過,卻發現這面巾構造奇特,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下手綁住。

桃不換于是直接親自用黑巾捂住她的口鼻替她系上:“這面巾能防迷霧和毒氣,比平時用的布料要強,我改良過其中浸泡的藥粉,使得更能避毒而且不傷人,如果你覺得好用,往後我給你多備一些。”

果然如桃不換所說,這面巾戴上之後便舒服多了。

姜有汜拒絕桃不換的好意:“這東西雖然是你發明的,但也同時留下了你的印記。

如果買骨樓在別的地方發覺也在用,必然會懷疑到你的頭上,如此我便不能再用。”

桃不換知道的她的體貼用心,笑道:“還是你更加細心。”

二人交談間,本以為裏面沒有人,但這時候裏面卻有個老仵作忽然從一個屍體後頭擡起頭來,倆人這才看見他的臉,吓了一跳。

老仵作見到人來了,也不打招呼,而是自顧自地緩緩繼續解剖其中的一具已經腐爛到面目全非、長蛆的屍首。

“二位來此是認屍的還是驗屍的?”老仵作問。

“我們來驗屍,應該是前天送來的張年間大人府裏的一具側室和一具血嬰屍首。”姜有汜道。

老仵作停下手裏的夥計,擡頭用渾濁的眼睛望着姜有汜和桃不換。

“二位大人來遲了,那兩具屍首一早發現被人偷走,不知下落。”

“什麽?!屍體被偷?被何人所偷,可曾留下什麽跡象?”姜有汜驚異問。

“我也不知道是何人所為,屍體昨日剛剛送來,老夫那時候正在外出辦案,回來的時候已經天明,屍首已然不見。”

老仵作答,“你們二位是何人,為何要追問那兩具屍首?”

“我是大理寺推丞姜有汜,正在調查鹽務使張年間的案件。”姜有汜亮出官牌。“請問屍首昨夜停在何處?”

既然屍體已經沒了,那麽停屍的地方可能還有些殘留下來的線索。

“那兩個位置就是留給女子和血嬰的,幹淨一點的是女子躺着的地方,另外一個帶了點血跡的是血嬰在的位置。”

老仵作隔着幾具屍體随意指了指中間的鋪着草席的空地道。

桃不換這時候輕聲提醒說:“這老仵作是個瘸子,坐着木椅。”

姜有汜其實也發現了,她聽見了木椅發出的嘎吱嘎吱聲。

二人走到空地草席邊上查看。

在這裏的屍首大多數是無人認領的野屍,因為涉及到殘忍的兇殺案就由州府衙門管理,按道理應該在勘驗結束後就安排下葬。

但州府根本沒有經費讓他們入土為安,更沒有錢給他們買一口薄棺,大多數的屍體都是破草席一卷,然後丢到亂葬崗去。

州府尚且如此,更不提一些小地方的縣衙。或許連草席都沒有,随意找了個地方丢棄。

姜有汜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她雖然曾經邊陲荒涼之地生活過,但好歹也是大小被父母哥哥疼愛呵護長大的。

到了大理寺破獲的幾個兇案也都涉及達官貴族,他們都風光入殓,根本沒有見過這樣随意處置屍首的情況。

如今見到了這樣的場面,看着兩張破草席不由得心底生寒。

桃不換卻對此仿佛見怪不怪,只聽她涼涼地道:“這些屍首好歹也算留個全屍,還有官府來認領處置。那些戰死沙場的将士就沒有這麽好運氣,他們的屍首被抛棄在荒野,被敵軍虐待得死無全屍。

可惜他們曾經為國奮戰,最終連馬革裹屍的待遇也未能得到。”

姜有汜感受到了她言語裏的憤懑不平,也想起桃不換的父親鎮北大将軍就是戰死沙場的将士,桃不換可能聽多了這樣的事情,聯想到她父母的下場,有些黯然。

“我臉上有東西?你看着我做什麽?”桃不換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恢複往常那種奸詐狡猾的神色,“側室和血嬰的屍首都沒了,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

姜有汜避開她挑釁的眼神,蹲下盯着草席。

側室因難産而死,因此她的草席上還有些幹涸的淡黃色的污漬,可能是當時留下的羊水。

血嬰出生時沒有皮,只是一團血肉,所以他的草席都是血漬……

“這麽多的血,難道那孩子真是沒有皮的妖怪?”桃不換也蹲下來,伸手不顧肮髒地抹了一點血跡,放在鼻尖嗅了嗅,“不是豬、羊、牛之類的血的味道,應該就是人的。”

姜有汜也懷疑這血跡有假,但既然桃不換能聞出來,那暫且打消這樣的顧慮。

“你能分辨血跡來自何處?”姜有汜問。

桃不換微笑:“我從一入樓開始便聞着這些,聞得多了自然而然就能分辨。買骨樓之中超出你想象的事情還有很多。”

姜有汜心中疼惜。

老仵作插口道:“兩具屍首送過來的時候我曾瞧見,那女子的肚子仿佛是被撐破的,傷口皮肉層次不齊,表情猙獰,像是猛鬼厲鬼一般難看。

那孩子也瞧不出是個人樣,大概不足月生産的,個頭有些小,皮都沒了,但能看出四肢和輪廓。”

“您沒有直接驗屍?”姜有汜問。

老仵作答:“我這裏擺的和屋外擺設的幾十具屍體都沒查驗,哪有空來查驗他們?

張間年例外,因為他是四品的大官,趕緊查驗完了就送回去下斂了。”

桃不換道:“這老頭目光渾濁,還是個瘸子,剛剛我看他手裏的刀子都拿得顫顫巍巍地,可能就是在這裏領着微薄的俸祿混日子,根本不會仔細勘驗。

如果他能仔細勘驗,怎會連藏在張年間喉嚨裏的紙條都摸不出來?可見這老頭不能信。”

姜有汜不置可否,轉頭問仵作:“這裏應當還有一人,他眼下在何處?”

“什麽?”老仵作渾濁的雙眼睜大。

姜有汜指了指如來座下的那柄長柄掃帚道:“掃帚柄這麽長,不會是你用的,必然還有個人在這裏,至少要做一些清掃之類的活兒,他現在在何處?”

老仵作放下手裏的小刀,渾濁的眼睛望着姜有汜,“這裏除了我,還有個幫工小朱,不過他這幾天都不在,回鄉下老家去了。”

桃不換稱贊姜有汜:“憑着一個掃帚就被你瞧出這裏還有一個人,姜公子果然觀察入微。”

姜有汜不以為意:“有人生活過就會留下生活痕跡,如果沒發現便是觀察不夠仔細。”

她說完凝神仔細查看,在草席上見到一縷極細極斷的黃色毛發,再拿到眼前仔細看,微微蹙眉。

老仵作瞅了眼道:“或許是上一個屍首留下來的,只不過小朱沒有打掃幹淨罷了。”

姜有汜不作答,把黃色毛發放入随身的一個布袋之中。

除了得了病的成年人外,多數嬰兒才有黃色的毛發。

桃不換瞅見了她的動作,默不作聲。她心裏清楚姜有汜定然有了想法,只是她憋着不和自己說。

“小朱何時回來?”姜有汜問,“他的老家在何處?”

老仵作答:“大概半月吧,他說家裏人給介紹了一個姑娘,要結親。

他的老家在潤州下一個不知名的小漁村,就叫做漁兒村,離這裏大概要兩日路程。”

出了義莊後,桃不換深吸一口氣。見姜有汜摘不下面罩,桃不換便到她身後給她解開,一邊解一邊道歉道:“買骨樓的手法打的結,一般人解不開,只會越扯越緊,說不定就自己勒死自己。”

姜有汜不知道怎麽了,一旦覺得她就在自己身後靠近一些,就覺得心情恍惚,有些不知所措。

桃不換好像絲毫沒有發覺她的不對勁,問:“接下來去哪裏?”

“我要先寫封信去潤州,派人去找仵作小朱。然後我們去見女鹽商徐三娘。”

徐府的門面較新,一打聽,才知道徐府是去年才修理的門面。

徐三娘天生就是個商人,從接過鹽商生意後想出了曬鹽的好法子,出來的鹽比其他家的更細更白,只是産量極少,價格極高。

但還是有不少達官貴人樂于吃這精細的鹽,出高價購買。

于是徐三娘很快在越州冒出尖,成為當地獨一無二的高等鹽商。

姜有汜沒有亮明大理寺推丞的身份,而是自我介紹是一個鹽商,前來拜訪徐三娘,要和徐三娘做生意,專買細鹽,門口的家丁這才網開一面,把拜帖遞了進去。

不一會兒就從裏面來了個小厮,親自帶着姜有汜和桃不換入內。

桃不換一路默默跟随,徐府進去之後還另有一番天地。

大概是個三進的院子,中間有個天井,四四方方的布局,東西兩排是廂房,北面原本應該是個會客用的廳堂,可偏偏空置出來設了個戲臺。南面擺設了幾張桌子和凳子,應當是觀賞所用。

管家讓姜有汜和桃不換在這裏等着,姜有汜找了個位置剛剛坐下,桃不換站在她的身後打量四周布置,找到最佳觀察和最好防禦的位置,心下稍安。

戲臺上忽然響起一聲鑼響,驚了姜有汜一瞬。桃不換下意識按住了姜有汜的肩頭,以便随時将姜有汜捎帶走,眼睛則凝神望向聲音響起的地方,警惕那裏面可能冒出的意外。

“客人莫驚,我家主人喜歡聽戲,剛好現在正是上戲的時候,客人可以安心坐下一同與我主人看一場戲。”

一個中年男子走了出來解釋,他身後跟着的一個丫頭端茶出來,給姜有汜倒茶。

姜有汜等那丫頭沏完茶,端起茶杯的時候卻不小心打翻了。

桃不換睨了一眼姜有汜,知道她這是在故技重施,想讓自己裝暈留在徐府繼續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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