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刑文飛洗了熱水澡, 穿着背心也不覺得冷, 所以他一時也沒意識到秦素穿那麽少, 可能會被冷到。

要是在高雅奢華的宴會,看到女性穿着單薄的禮服,在冷空氣裏站着, 他說不得能夠做出将西服外套攏在對方肩上讓對方溫暖一下的紳士行為,但現在在秦素的跟前,他腦子裏的神經就完全沒有被觸動。

高岷風可沒他這麽粗心大意, 走到秦素跟前, 就看到他導師明明是HIV職暴人士,最好要保重身體, 保證最近的免疫力,但他卻穿特別少坐在沙發上, 要是感冒了怎麽辦?

高岷風目光四處一轉,就看到一邊的單人沙發上放着一件外套, 那外套是刑文飛的,但他拿起來披在了秦素的肩頭,又說:“秦老師, 你別冷感冒了, 我去把空調開上。”

他沒到秦素家裏來幾次,不過他很會做事,是那種進入一個環境,就能将一切看在眼裏的人,所以他總能把實驗室裏的方方面面打理得井井有條, 雖然只來過秦素家裏幾次,恐怕他對秦素家裏各處的細節情況,比秦素自己還清楚。

這時候,他就去将秦素客廳裏的大空調機給打開了,調整了模式,一會兒,熱風就吹了出來。

刑文飛看高岷風一通操作,很像這個房子裏的主人了,不由有點介意,也有點吃醋,然後意識到自己特別不會照顧人。

高岷風又拉了一個小凳子,坐到秦素的跟前去,拿了消毒棉簽一掰,看碘伏浸潤完了棉花,就開始給秦素的擦傷處消毒。

秦素是生命科學的本科轉病原微生物研究,高岷風的本科是法醫學,所以高岷風比秦素這種半路出家的醫學研究從業者的醫學基本素養反而要高。

秦素和高岷風兩人精神都不太好,所以開始一陣完全沒交流,但兩人很有默契,這種默契,刑文飛看着就生出了嫉妒,但他這時候什麽也做不到,只得站在不遠處看着兩人。

消毒完後,高岷風将棉簽扔進了旁邊裝垃圾的小袋子裏,又看了看桌子上被刑文飛弄得亂七八糟的東西,認真收拾了一下,一切順手了,才戴了手套,拆了新的無菌敷料和敷貼放好,然後拈起敷料的一個小角,其他地方全都沒被碰過,就放到了秦素的傷處去,另一只手拿了敷貼一下子蓋上去,然後貼好。

刑文飛看得目瞪口呆,因為高岷風從頭到尾的動作,都非常流暢,流暢到行雲流水,動作簡單,每一下都非常精準,不該碰的地方,一點也不會碰,輕柔但是又穩又準。

之前他總被秦素嫌棄的“你的手碰到敷料中間了,這個被你的手污染了不能用”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出現。

刑文飛居然在這一刻猛生出了自己要是去上秦素的研究生會怎麽樣的想法。

高岷風檢查了給秦素做的包紮,看都包好了,就說:“秦老師,你這個傷口,本來可以不包紮了,還能好得更快,但未免你穿衣服将上面結的痂弄掉了又流血,可能要多包兩天,但我覺得明後天也就差不多了。你家裏沒有敷料了,我之後去實驗室拿一些來吧。”

秦素點點頭,說:“謝謝你了。”

高岷風羞愧地低着頭,纖細的頸子露出來,更顯得脆弱。

他叫高岷風,是因為他是岷山下的人,長得也是當地人的小巧,性格則像他家鄉的山那樣,沉穩沉默到甚至會覺得他羞怯,但又會有屬于他的奇崛和倔強。

秦素現在已經不責怪他了,只是知道高岷風這種平常越是溫和沉默的小綿羊,心上的包袱越重。為什麽他可以總能做到對所有人都感同身受替人着想,還不是他總在注意別人的需要,為什麽總能注意到別人的需要,因為他心思敏感和敏銳。這種人其實最累了。

秦素不想讓他有太大的負擔,畢竟他年齡還小,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其實秦素也責怪自己,當時就是看高岷風性格好能體諒人才讓他去負責這個本來不屬于他博士論文部分的TB/HIV的雙感項目,但其實高岷風這麽敏感,就根本不适合去負責這個項目,這種項目,一定會在高岷風的心裏積聚非常多的負面情緒,而高岷風又是完全不懂纾解這些情緒的人。反而是苗曉瑞那種什麽事都能高聲講出來,有一點功勞就一定要向自己表,有一點委屈就一定要對自己傾訴,有一點好處機會就一定要去争取的人,更适合這種項目吧。

每個學生性情不同,要去考慮這些事,也都是秦素這個做導師的分內,但他沒做好。

秦素說:“小高,你昨晚是不是又在實驗室待了一晚沒睡覺?”

高岷風低着頭不知道該說什麽,又沉默了。

秦素還有一點低燒,所以反而感覺不出溫度,不過空調開了之後,他自己的感受的确要好一些了,至少腦子都要清醒一點。

秦素說:“從實驗室一出來,就來我這裏了?既然來,肯定是想說什麽,那你就講吧,我聽着呢。”

高岷風的确是來找秦素說話的,本來已經在秦素家門口繞了好幾圈了,從門縫裏看到秦素家客廳的燈亮着,他才敲了門。

高岷風回頭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直勾勾盯着他和秦素的刑文飛,刑文飛人高馬大,神色沉沉看着兩人的時候氣勢俨然,高岷風不知道他的身份,被他盯得很不自在,根本沒有辦法和秦素表述心情。

秦素叫刑文飛:“小文,麻煩你去幫我燒點熱水,可以嗎?”

這是刑文飛經常讓手下人回避的話,不過他的更直接,經常說“麻煩你出門的時候關下門。”

刑文飛頗有些不快地應下了,說:“好。”

他被秦素指了一下廚房的方向,不情不願地過去了。

秦素和高岷風之間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好像他兩人才是一夥,自己是完全被排除在外的,但明明自己是秦素的男朋友啊,不應該自己和秦素之間的關系更近嗎?

秦素家的廚房,在只有秦素在家時,只有一個功能,就是燒開水,甚至在有飲水機的時候,燒開水的功能也很少使用。

刑文飛像周洵一樣找了好一陣,才鬧明白只有自來水可供燒,于是只得用電水壺接了自來水,就那麽燒上了。

按了燒水鍵,他就溜回了飯廳,飯廳與客廳只隔着一道牆,沒有門,兩人在客廳裏說什麽,他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從小有專業東西方禮儀教師會教他禮儀,沒有人會教他該怎麽偷聽,不過這種貼着牆的偷聽,刑文飛此時完全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秦素看着自己乖巧的學生,他至今收的學生,也有近二十人了,這些學生裏,每個喜歡的程度肯定不一樣,而高岷風是他最喜歡的學生之一。

秦素說:“小高,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心裏很不好受,是不是?這麽折磨自己又何必,難道以後都不準備睡覺了?”

高岷風擡起頭來看秦素的時候,眼裏全是淚光,秦素心下一抖,趕緊胡亂從桌子上摸了抽紙給他,說:“我知道你當時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怪你,真的。我只是擔心你的安全,你要明白我的心,你們的安全,比我都還要重要呢。你知不知道。”

高岷風抓了抽紙擦了擦眼淚,哽咽着說:“不,秦老師,你比我們重要。我沒什麽重要的。”

秦素說:“胡說了吧。你是我最重要的學生,你怎麽會沒什麽重要的。”

高岷風哽咽着,多次要說自己不重要,是秦素重要,但又說不出話來。

刑文飛聽得腦袋都要爆炸了,心想這老師和學生之間怎麽回事,他和秦素在一起這麽久,也從沒聽秦素對他說過這樣的話。秦素有沒有搞錯,有這樣勾引學生的嗎。他上大學時,有教授給學生發的email裏還沒有這麽露骨的話語,都被投訴性騷擾了,秦素到底懂不懂啊!

他很想出去把兩人打斷,這時候,秦素又說:“你千萬不要覺得自己不重要,不把自己當回事,總去想別人,這樣,你自己和所有愛你的擔心你的人,都更容易受到傷害。”

高岷風淚意盈盈地看着他,在秦素的心裏,他雖然二十五歲了,但還是像剛進他實驗室那樣,好像也才剛二十出頭,又一直在學校,單純得要命。

秦素看自己的總在實驗室的學生,再看于燕老師那些總在外面跑着做項目的學生,總覺得這兩類學生,差異之大,大到像有世代隔離,但明明都是年齡差不多的學生。

秦素嘆了口氣,沒有再給他遞紙巾,說:“我還記得你要做我的研究生,你的爺爺來過我這裏一次。”

高岷風有些羞窘地說:“對不起,秦老師,給你添麻煩了。”

秦素笑了一聲:“給我添什麽麻煩。我覺得你爺爺挺好的,他是真為你好。”

高岷風更窘迫,說:“其實他什麽都不懂。”

秦素說:“沒,他們那一輩人,有他們最質樸的人生觀,反而比我們懂。你也不要覺得他來找我,就是走後門,讓我對你印象不好,不會的。”

秦素現在都對高岷風的爺爺印象深刻,那是好幾年前了,當時和這個季節差不多,天已經涼起來了,他那天到辦公室的時間較早,當時還一個學生都沒去,整層樓都很安靜,不過在他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已經有一位老人拉着一個學生站在那裏了。

老人努力站得筆直,但也難掩身形佝偻,穿着一件新的灰黑色棉襖和長褲,腳上則是并不那麽合腳的皮鞋,被他拽着的學生,則滿臉羞窘,似乎是要拉他離開,但又不敢過分用力,怕把老人拉扯壞了,于是只得幹着急,在看到自己後,男生滿面通紅,手足無措。

秦素認識這個學生,就是來自己實驗室做實習的學生,叫高岷風。

高岷風是法醫專業的學生,其實不該來他這種實驗室實習,更應該去醫院輪轉,但他來了,秦素便也歡迎,叫了一個研究生帶他的畢業論文。

秦素上前問:“小高,你這麽早來了啊,是有事嗎?”

又問那位老人:“你好,你是小高的家長嗎?”

老人對他笑得有些谄媚:“您就是咱們家風風的老師秦老師吧,我是風風的大大。”

他說一口秦素不完全聽得懂的方言,秦素也趕緊改了方言和他說話,請他們進辦公室,想了想,請兩人坐後,他又去把辦公室門關了,因為他看得出高岷風特別局促,恐怕還是擔心被其他師兄師姐看到了自己帶家長來,感覺很窘迫吧。

随着門被關,他發現高岷風果真放松了一點。

之後老人翻來覆去講了很多高岷風的事,最開始秦素都沒搞懂這位老人說這些是什麽意思。他一邊處理着上班前的各種雜事,例如開飲水、開電腦、開窗戶、開空調、整理桌上文件、又拿杯子給客人倒水等等,一邊就聽着老人的敘述。

老人大約是講高岷風的父母在他三四歲時就過世了,在他上小學他懂事了,才讓他知道。

老人只有一個兒子,兒子又只留了一個孫子,所以,高岷風是他老高家唯一的苗子。老人沒有文化,甚至大字不識一個,但最崇拜有文化的人,加上因為世世代代都在山裏種地,也最向往大山之外的更廣闊的世界,所以當年就費盡了勁兒把唯一的兒子送去當了兵,但兒子和兒媳都在孩子才三四歲時出任務死了,孩子自生下來連父母都沒看過幾眼,父母就沒了,他家雖然難過,卻也覺得兒子兒媳死得光榮沒什麽可惋惜的,最初國家每個月給他家八百塊撫恤,他和老伴一分錢不敢花,就要留着送孫子上學,要孫子一直上到博士後……

很顯然,老人不知道博士後不是學歷,而是一種經歷,而這種經歷也只是學術生涯的開端而已,但在他最樸素的觀念裏,這個就是最高級別了。

高岷風本科學的是法醫,老兩口認為做法醫總和屍體打交道非常不好,而且學的法醫,工作也特別難找,老人不知道從哪裏得到信息可以轉做研究,而做科學家聽起來似乎特別厲害,就讓高岷風找到他這裏來了。

高岷風在法醫系成績優秀,但這麽跨專業考研還是很難的,不過,老人有辦法,去找校領導說了情況,因為高岷風是烈士後代,母親生了他就把他扔在老家去打擊犯罪了,他長到三四歲,因為沒怎麽見過爸媽,連爸媽都不會叫的時候,爸媽竟然就死了,這樣的慘事,的确特別讓人心酸,所以校領導就把他推到了院領導那裏去,院領導說,只要他能聯系上導師,就給他開任何跨專業保研的單子。算是給他走了特別的路子了。

所以,老人的意思是,要秦素收下高岷風,這樣高岷風就可以直接保研來他這裏。

高岷風本科時候比現在還腼腆沉默,全程都羞愧地垂着頭,被他爺爺把話講完了,他都沒吭一聲。

其實秦素對高岷風印象不錯,收下他沒什麽問題,而且他的确因為高岷風家裏的事很震撼,總覺得這個孩子非常不容易。

而他也疑惑于高岷風怎麽就要來自己這裏,畢竟做研究的方向這麽多,怎麽非要來自己這個結核病研究室,而他爺爺應該只知道自己這裏是做研究的,而不知道自己這裏做什麽研究。既然覺得和屍體打交道的法醫不好,那來做呼吸道傳播的結核病研究,不是也是一種忌諱嗎。

當時秦素沒有這麽問,而是答應了,說:“小高這孩子各方面都不錯,我沒有理由不收他。只要他可以按照程序保研過來,我這邊就沒有問題。”

高岷風的爺爺千恩萬謝地向他道了謝,之後帶着高岷風離開了。

他們離開之後,秦素工作到中午要去吃午飯,才發現自己的辦公室沙發一角放着一個藏藍色布袋子裝着的一袋雞蛋,每個雞蛋都擦得非常幹淨,秦素推斷這些雞蛋是高岷風家裏的土雞蛋。

秦素哭笑不得,将這些雞蛋拿去給了學生,讓用來做了羅氏培養基,大概是這個雞蛋營養特別好,用這批培養基培養的結核菌都要長得更加旺盛,菌落形态也特別美,還被學生們贊揚了好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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