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和腐爛掉的秘密
——鳳四!
楚河仿佛突然聽見了什麽,猛然回頭望去。
然而在他身後,異度空間內空空蕩蕩,無數鏡面交錯反射出黑暗的光。
聽錯了嗎……楚河轉過頭,視線落到面前的鏡子上,下一秒愕然發現自己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影。
那人有着熟悉的面孔,帶着熟悉的微笑,連最細微的眉梢眼角都和記憶中完全一樣,仿佛上萬年時光都沒有變化分毫。
楚河連眼珠都微微戰栗起來,張開口卻說不出一個字,許久才勉強發出驚疑不定的聲音:“釋迦……?!”
釋迦上前一步,把手輕輕放在楚河肩上。
——他不是鏡面中冰冷的幻象,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人,連手心的溫熱都透過衣料,清晰可覺。
而那溫度堪比最炙熱的火,透過皮膚焚燒每一寸神經,劇痛中又帶着無法言喻的感覺,令楚河整個人都禁不住戰栗起來。
他顫動的幅度是那麽劇烈,以至于用盡全力都無法回過頭,甚至連稍微偏轉一下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盯着不遠處的鏡面,以及鏡子中微笑的釋迦,和軟弱的自己。
“不要回頭,”釋迦俯在他耳邊輕聲道。
“為什麽……你……”
釋迦笑起來,說:“小鳳凰,你長大了。”
楚河劇烈喘息,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直到鮮血都滲了出來,在掌紋上縱橫流淌。
“你還是……一點都沒變,為什麽……”
“我為什麽出現在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麽還在這裏。”釋迦笑道:“不過,在這種久別重逢的激動時刻,就不要用‘為什麽’這樣無聊的問題來浪費時間了吧。”
他頓了頓,語調中帶着同楚河少年時代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溫柔的誘惑:“如果同我在一起,你願意回天道嗎,我親愛的……小鳳凰?”
這句話中隐藏的意思,足足過了好幾秒,才一點一滴的,如同細微的電流一般順着神經末梢爬進腦海。
——如果時光回溯,歲月倒轉,那一年在空曠大殿中痛哭失聲的鳳凰明王,一定會認為自己得到了九天十地最大的救贖;然而上萬年光陰過去,流雲飄散,物是人非,楚河死死盯着鏡面中蒼白的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我不會再相信你了,釋迦……”半晌他微弱的聲音終于像破冰一樣,緩緩的從空氣中滲出。
“你在我心中留下了太多疑惑,憤怒和怨恨已經把我毀幹淨了……不管是你回歸無色天後,須彌山上發生的那些事也好,還是天道法義針對四惡道的變化,甚至是你命令後來的降三世明王——”
“你厭惡降三世,”釋迦遺憾道,“抱歉,我早該想到的。”
楚河咽了口唾沫,舌根因為過度緊張而微微發麻。
“所以,這些事情之後,我無法再像以前一樣全心全意的相信你了……但我也已經盡量遠離你,避免引起任何佛劫,甚至連摩诃現在的事情都隐瞞着所有人……”
“……我做到了一切,”他頓了頓,喘息道:“除了……沒有辦法毀滅自己的生命。”
釋迦挑起眉:“噢?你連這都嘗試過嗎?”
“……是,在很多年前。”
釋迦似乎很感興趣,問:“那麽,假設現在是我要取走你的性命呢?”
他們在鏡子裏久久對視,身後空間廣袤,岑寂而永恒。
楚河望着前方,淚水從眼底滑落下來。
他說:“我會反抗的。”
·
釋迦似乎有點意外,盯着楚河看了半晌,但後者美麗的眼睛在淚水中清晰而堅決,沒有任何動搖的餘地。
那種毫不動搖的決心一如他當年從冰雪中朝拜直至山頂,一如他在血海上抽出十二根血淋淋的鳳凰骨,一如他從菩提樹下踏入八千丈血蓮花池,毫不猶豫迎着晦澀、危險與未知的未來,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你真的長大了……”釋迦不知為何似乎有些感慨,說:“不過某些方面确實一點也沒變,一旦找到了新的道路,哪怕淌着血海腥臭的腐水,也會咬牙走到底……那麽,是我太遲了嗎?”
他向遙遠空間中千萬面懸浮的鏡子伸出手,輕輕一點,無數光怪陸離的畫面出現在鏡子上。
——那是天道金鐘下兇狠咆哮的野獸,刀斧加身而寧死不跪;是萬裏血海中不受普渡的惡魔,衆生皈依而唯它直立;是以灰暗天幕為背景、從龜裂冒煙的大地上走來的男人,戰場之上單膝下跪,用帶着鮮血的嘶啞聲音說:“我來向您求婚……”
在更遙遠的地方,鏡面反射出溫暖的白光,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所有人都幸福而完滿,既沒有冰冷的孤獨,也沒有悲哀的守望。
“這就是你現在的信仰嗎?”釋迦俯在他耳邊輕聲問:“這是你現在終于認清楚了的愛嗎?”
鳳凰閉上眼睛,淚水順着蒼白透明的臉流淌下來,在虛空中化作千萬片細碎的閃光。
“你不敢承認。”釋迦笑起來,似乎覺得極有意思:“——你竟然不敢。”
他擡起放在鳳凰肩膀上的手,拉下他的衣襟。
脖頸到鎖骨,肩膀微凸的骨骼到背後大片的肌膚,都暴露在空氣中,黑暗裏閃動着攝人心魄的微光。看上去是那麽冰冷如玉般的質地,觸碰時卻有着難以想象的溫熱、細膩和柔軟,如同這具美麗身體的主人,在重重包裹下那脆弱不堪一擊的心。
“那麽,當初敢鼓起勇氣向我表白愛意的那只小鳳凰……”
釋迦松開手,半邊白袍逶迤落地:
“……還在這裏嗎?”
他撩起鳳凰垂落的長發,俯身在光裸的肩頭印下一個吻。
楚河反手想推開他,但手指顫抖得厲害,沒有任何力氣,被釋迦輕而易舉抓在掌心,十指交扣,纏綿悱恻。
“還記得在菩提樹下跪經那一千年嗎?天道禁地,娑羅雙樹,怎麽就選在了那裏?”
“如果我不見你,你是不是要跪幾萬年,直到跪死?”
楚河答不出話,嘴唇微微張開,難以遏止的戰栗着。
釋迦笑起來,從身後伸手擋住他散亂沒有焦距的眼睛,感覺到濕潤的眼睫在自己掌心,撲動猶如風雪中最後一只茍延殘喘的蝴蝶。
“跪經那一千年……”他輕輕吻住那柔軟而冰冷的唇,輕笑着問:“……在菩提樹下,你想了些什麽?”
“……”
“都和我有關嗎?”
“……”
唇舌糾纏呼吸交錯,喉嚨中的嗚咽都被溫柔而不容拒絕的堵了回去,聽起來就像是某種隐秘的哭泣。半晌釋迦扳住楚河的下巴,令他微微側過頭,柔聲道:“回答我。”
他們就這樣對視着,黑暗廣袤的異度空間中無數鏡子泛出冰涼的光,塵世消弭,萬古岑寂,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萬年間種種過往都灰飛煙滅消失不見。
“……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許久後楚河終于沙啞道,每一個字都含着撕裂的血氣。
“我已經……不記得了……”
釋迦微微一頓。
下一瞬間,楚河手中長槍具現,決然轉身橫掃,劇烈震蕩中将無數鏡面重重擊碎!
——砰!
億萬碎片紛飛閃耀,如同爆開的星塵,掀起的海嘯,剎那間席卷每一寸廣袤的空間。釋迦身影瞬間被沖出千米之外,再下一秒又回到楚河面前,身形暴漲如同即将對獵物出手的兇禽——
能量潮将他最後一絲僞裝都融化殆盡,赫然露出了降三世明王的臉!
他居高臨下盯着楚河,微微一笑:“——多年不見,別來無恙,鳳凰殿下?”
話畢他當胸一腳,重重把楚河踹飛了出去!
轟然連串巨響,楚河橫飛出去砸穿巨大的鏡面,勢頭連緩都不緩,直接連續撞塌七八座鏡子,緊接着被尾随而至的降三世明王一把掐住咽喉,“砰!”一聲死死釘在了光滑的巨鏡頂端!
“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楚河喘息着咳出幾口血,半晌才沙啞道:“我沒有認出來。”
——他平靜的聲音沒有變化分毫,但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又如此清晰,以至于降三世明王瞬間感覺到有點荒誕:“你說什麽?”
“我沒有認出你,湊巧而已。”楚河咽喉被鐵鉗般的手掐住,聲音聽起來非常怪異,竟然有點像微微的嘲諷:“不過現在認出來了。”
降三世明王盯着他那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分毫不變的臉,終于看出那并不是謊言。
倒不是因為他語音自然表情真實,而是不屑——懶得用謊言掩飾的不屑。
他終于放開手,退後兩步。楚河從光滑的鏡面上摔下來,觸地時踉跄數步才勉強站穩,又從肺裏嗆出了一口血沫來。
“你的風格真是萬年不變的直接……不過沒必要用這種反感的眼神來看我吧,我可是特地撤了法相才過來見你的呢。”降三世明王居高臨下看着他蜷縮着悶咳,笑起來問:“難道是因為上次害你造成了太大心理陰影?以至于如今連忘都難以忘記?……”
“你想多了,”楚河抹去唇角的血沫,一邊拉起衣襟一邊直起身道。
“喔?那你看到我都不覺得驚訝嗎?”
“我驚訝的只是你竟敢亵渎佛祖化身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降三世明王并沒有動作,也沒有反駁,半晌才悠然道:“你覺得我渎佛嗎……沒有吧。我不過是按照很多年前釋迦的方式來對待你,看,你甚至都沒有發現任何破綻,說明你自己其實也知道——”
楚河轉身就是一拳!
但電光石火間手腕被當空架住,緊接着“砰!”的一聲,降三世明王把他頂到身後龜裂的鏡面上,碎片頓時震落了一地!
楚河厲聲道:“你有病嗎?!”
“或許吧,”降三世明王露出一個古怪的笑意:“不過也無所謂,你應該還不知道吧?我已經入魔了……”
楚河的第一反應是可笑,但他并沒有真的笑出來,因為緊接着降三世明王伸手解開了自己的袖口。
——他胳膊靠手肘的位置,黑色魔紋在肌肉上組成了阿修羅道密咒的标識,那竟然真的是入魔了的記號!
楚河直勾勾盯着那黑色魔紋,臉色因為極度錯愕而罕見的有一點空白。
“這裏在成為印記前,本來是一道傷口……是的,在密宗五大正牌明王之一的我身上的傷口。你應該不知道吧?為什麽當年在須彌山上沒有人親近你,沒有人同你說話,甚至後來所有人都用反感和恐懼的眼神看你,在角落裏背着你竊竊私語……”
降三世明王湊近楚河,語調幾乎稱得上是有點惡意:“你以為是自己生來不祥,背負着極惡相的原因嗎?不,不是這樣的。”
“你從來到須彌山的第一天起就被人下了咒,除了特定的人之外,任何同你親近的人都會遭遇厄運和不測,甚至有人因此而墜下三十三重天,堕入六道飽受輪回之苦……而我身上的傷,就是在你發願渡盡血海的那一天之後,突然出現在手臂上的……”
楚河耳朵嗡嗡作響,他根本聽不清降三世明王在說什麽,甚至忘記了掙脫被他鉗制着的手。
“……長此以往,久而久之,原本想親近你的人都把你視作不祥的标志,而你在這種疏離冷漠的環境下,也只能和特定的人越來越親密……”
“明白嗎,鳳凰明王殿下?”
“你可以繼續這樣目中無人的驕傲下去,懷抱着悲哀的希望固執下去,你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和腐爛掉的秘密,永遠停留在別人幫你精心勾畫的幻象裏……”
“夠了!”楚河爆發出怒吼,猛然把降三世明王狠狠掙開!
降三世猝不及防,連連退了好幾步,就只見楚河踩着虛空中無數碎玻璃,大步向遠處走去。
他袍袖和衣裾随着步伐帶起的風而向後拂起,從這個角度看,鬓發擋住了側頰,看不清臉上是什麽表情。
然而降三世明王卻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相似的一幕,鳳凰在娑羅雙樹下割斷長發,起身踏着無邊蓮華,走向紅煙浩淼的萬丈血海——那時少年的脊背是多麽挺直,仿佛未來所有的艱險都可以踏平,不論命運将等在前方,露出怎樣猙獰的笑臉。
如果那時天真的勇氣已被上萬年時光磨平,現在是什麽給了他更加強大完整的信仰?
“——你想去找周晖嗎?”降三世明王冷笑起來,說:“太遲了,這個局就是為了捕殺他的,現在千度鏡界之外,到處都布滿了致命的死氣海——”
楚河腳步一頓,面色劇變。
“死氣海中,萬物腐蝕而皮肉消融,魔物的爪牙和血肉都化成泡沫,堕入血海中永世不得翻身。”
降三世明王伸手對遠方一點,無數懸浮着的殘破鏡面上映出圖像,同時響起魔獸震撼天地的憤怒嘶吼!
“或者我們可以來打個賭,這頭魔物在死氣海中能堅持多久……”
降三世明王臉上浮起一絲略帶譏諷的冷笑:“既然是出身血海卻代表天道,那你可以來看看——這次血海或天道,還有誰能出手救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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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