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永泰城
【第二部 分】
兩匹快馬飚過南元野草叢生的荒田,背景是落霞與禿鷹齊飛。
戰争加饑荒,食腐禽獸飽餐加餐,歡聚一堂,人卻要為一鬥米而亡。
明慶四年四月底,春邱軍兵分九路突然渡江,僅十日便占領了南元臨江郡,控制了漕運水渠邊的據點。南征軍主力開始沿水渠向沙長郡推進。與此同時,第十營被派往駐守永泰糧倉,接應押送糧草的後軍到達。
永泰糧倉位于永泰城外五裏,離水渠很近。後軍抵達後将屯糧于此,然後由水路往前線分撥糧草。
卻說輔征将軍黃熠入駐永泰城沒過兩日,傳來了運糧隊伍遇伏擊的消息。事發在從糧倉去糧船的路上,離第十營不遠。梁石領兵趕到時混亂已經結束,損了一輛糧車,士兵有死傷。查驗後确定是南元暴民所為,不是敵軍伏擊。本以為不是什麽大事,沒想到當晚黃熠直接要召見詢問情況。周沖于是親自領梁石前往。
三皇子黃熠,年才十八,卻被春邱帝命為輔征大将軍統帥後軍。
梁石,作為大皇子黃騰的“小弟”,當然不服,天生反感。梁石最後一次見這小子是去年“秋狩”時候,時隔半年,臭小子竟蓄起了幾根山羊須,看着又老又嫩……梁石吐槽無力。
黃熠聽梁石禀過詳情,嘆一口氣:“百姓因饑荒被逼為盜,實屬無奈,實在可憐。再遇這樣的事就分他們一些糧,不要為一鬥米傷了人命。”
“好,不過分多少為限呢?”周沖從頭到尾笑容動人。
趙玉明(49),三皇子的老師,陪同出征,開口道:“黃将軍之意:治國以民為本。我提議在糧倉邊開設粥棚救濟周圍百姓,但對那些來搶之人,必捉拿嚴懲。另外,流寇不同于百姓,這些人能死傷我軍甲士,非同一般。馬知府聽後有何頭緒?”
“呃…如今四處是饑民,掄起鋤頭就是暴民……”泰順城知府滿臉堆笑,“實在是難有頭緒啊……”
“那就請周将軍派人清剿,馬知府全力協助。”趙學士立刻道,“只有立軍威,才可安治後方。”
黃熠下令,周沖領命。商完軍務,黃熠忽然拉起周沖的手:“幾日前新到順泰,軍務繁忙,沒時間與周兄敘舊,今日正好補上!馬知府已經在後廳備了飯菜。”
梁石作為周沖帶來的人有幸入席改善夥食,左鄰右舍坐的都是黃熠麾下大将。梁石一眼就認出了其中品級最高的那位:陳以趱(42),他曾經的上司,九烽臺第一營的将軍。此人現在已經升任禦林軍都統,統領禁軍——會出現在這裏很奇怪。陳将軍對自己肯定是沒印象了,因為自己在第一營呆了才十來天,就被周沖攆走了。
桌上主要是黃、周、趙學士、馬知府四人在聊。其他人吃完後陸續告退(有軍務)。梁石告退不了,無聊得一直在喝茶(軍隊禁酒令),另外還有陳将軍沒走,靠着椅子裏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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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石今天才知道,秋狩時周沖還教過黃熠狩獵。回想那時自己随黃騰在松林偶遇周沖,對方笑得一臉陌生人式的客氣,心中就和吞了蒼蠅似的……
梁石越喝越希望手中拿的是酒。
開戰半個多月了,第十營參加過兩次簡單的陣地戰。他除了看周沖射箭,就是看別人射箭。出征那會兒的熱血亢奮已經褪盡,空餘疲憊和迷茫,不過他自始至終一絲不茍地執行着上司(周沖)的每一條将令,目前主要負責本營夜間防務,偶爾幫辎重部隊收拾帳篷。
确實,戰事順利,弓兵營裏的步兵就是打醬油。
可一想到黃騰被抓,自己卻在這裏像逛街,他就不能忍受,但又無計可施。
沒有人懂他想殺人的心情。
兩人再次騎馬穿過荒田,這回走得不徐不疾,熒熒月色下,更像兩抹晃動的鬼影。
周沖忽然開口:“粥鋪我請管将軍去辦,捉賊寇的事就交給你了。明日馬知府派來幾個經驗豐富的差役,你帶些人好好跟着,實在是抓不着,硬抓也要抓兩個應付一下。”
一直到周沖懷疑人是不是在馬背睡過去,回過頭,聽到了一聲“嗯”。
剛才從知府出來就能感到梁石身上一股明顯的怨氣。周沖管自己繼續驅馬。從開戰到現在,他早就習慣了梁石的動不動自閉,只要不影響軍務,他不會去管。至于原因,他大概是知道的。他不打算直言:沒人真的在意黃騰死活。會有些同情,不過心裏更多的是幸災樂禍。要知道那夜發現只是自己自作多情時,心中之恨,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道。
回到第十營大帳,布置将領,散帳。
周沖去休息前被人叫住了,于是随對方走到沒人處說話。
“敬親王有消息了嗎?”
周沖嘆一口氣,第n次好言寬慰:“沒消息不就是‘平安’嗎?”隔三差五被問,實在煩了,都已經有充分的理由去懷疑對方在“搭讪”,“你我天天呆一塊兒,憑啥就非認為我會知道的更多?”
“剛才在知府,走前,黃熠、趙學士與你去後屋說了許久,就沒說些什麽重要的?”
“馬知府有幾位知書達理的閨女,正值妙齡,想送我們做妾……”看對方一臉震驚,周沖心裏實在舒爽。
不過“震驚”很快轉變成了“嫌棄”,投在他臉上的目光逐漸兇狠:“真不要臉啊……”
“瞪我作甚?又不是我送閨女。”周沖鄙視,“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又有何丢臉。”
“你與知府同路中人,還分你我?”
“什麽?”
“他獻城獻女,你是沒東西獻罷了。自己看不見自己嘴笑裂的樣子。”
周沖總算聽明白了:自己其實很正常,只是有人太雙标。可黃騰就是沒有黃熠的命,這能怨誰?“好吧。面對未來的春邱大帝,你覺得我該是怎樣态度?”
“他還根本不是太子呢!”
“陳以趱你認識,他現在是‘禦林軍都統’,其實該直接叫‘東宮衛都統’。他随征黃熠,是因為‘太子’從現在起必須有自己的親軍。你們可別想‘東宮案’再現了。”周沖轉向遠處跳動的營火,再次覺得這人可憐又可恨,“你比我,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你不是‘死都是敬王府的人’嗎?我好歹是我自己,有自己的志向。”
“哈!哈!啥志向?”
周沖沒着急說,對方已經迫不及待開始反駁了:“沒任何戰功,你以為自己現在名副其實?不過圖個子承父爵罷了。”
“沒有了黃騰,你又有多大能耐?比那陳以趱如何?覺得自己比我強,就先做到比我強試試!未來的皇帝(黃熠)正對你沒有偏見……”梁石果然立刻啞了。周沖再補一刀:“當初皇上與父親相約共圖大業,如今霸業只差一步。我願向父親看齊,為春邱竭盡全力。你呢?”
梁石繃着嘴角無言以對。此刻他腦中盡是些複仇、報複,梳理着《秋後算賬錄》——周沖這些垃圾南征毫無作為,拍黃熠馬屁卻無比積極,要他立刻從這些裏找出“生人志向”,實在是刁難。
不過周沖不是不明白梁石那點心思——這個人,除了到底喜不喜歡他周沖,他看不明白,其他方方面面在他眼裏,感覺和白紙差不多。此刻,看人就這麽被問傻在原地,他瞬間又心軟了,忍不住道:“我說,黃騰要真有個萬一,你就跟着我吧?保你這輩子不會再吃虧……”撇開“孽緣”,他确實喜歡梁石:誰不喜歡忠心耿耿,做事賣力的下屬?但話出口即後悔:一方面是覺得不可能成,又要被糟心;另一方是覺得這簡直是直接打臉那夜他要一刀兩斷的決心。可既然說了,只好躺平等受氣了。
然而梁石竟然依舊沒吱聲。
就在周沖從“後悔”變成“驚訝”,差點變成“驚喜”時,人瞥了他一眼,直接走了。
這一瞥之間,不是“感激”,也不是“嫌棄”。周沖看着人離去。越不知道是什麽意思,越覺得有意思。心被一撓,什麽都忘了……
梁石按慣例查過大營每處崗哨。這種讓下屬去就行的事,他卻喜歡親力親為。沒架子,做得了表率,劍術厲害,這就是他年輕卻能服衆的原因。如今他在第十營将士心中的地位,已經僅次于周沖與管振。
今晚走在夜巡的路上,想必要花更久的時間才能讓自己心緒平靜。他确實負氣說過“情願一輩子做敬王府的門客”這種沒出息的話,但如今重回九烽臺,他可是為了敬王府任何能“一擲乾坤”的機會,哪裏會稀罕這“一輩子不吃虧”?說到抱負,曾經大概渴望過功名,如今他心裏已經明白:自己早把這輩子賭在了敬王府,若贏則全贏,若輸就全輸,也不在乎。
不過,一個人說話有沒“良心”,他聽得出。
那麽黃騰若有意外,或許他真會饒那根本沒在意過黃騰死活的“賤人”一命?……
“梁将軍!”
梁石過回頭,是管振。此人今年五十有二,原“北方先鋒營”副将,從周沖入伍起管振就奉命輔助,一直到“西征”結束後退休,這次“南征”他再次奉命周大将軍之命來關照周沖。管将軍找到他說:周沖很欣賞他,非常信任他的本事。但是他本事再高,目的地再近,戰争期間陪主将出營還是要帶侍衛。
那會兒周沖去見黃熠急得要命,自己沒帶侍衛,關他什麽事啊!——實在忍不住腹诽。
“請務必重視主将的安全。”
好吧……自己也算是有些大意了。梁石受教,不過心裏對周沖又一頓鄙視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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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