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沒必要自欺欺人

慕戎走進了自己的宿舍，木然注視着空無一人的房間。

“爸爸。”按照慣例，人工智能朱諾開始向自己的主人彙報工作，“爸爸送醫急救的事情傳開了，然後是廖宇寧完成基因修正的消息，目前論壇上都在讨論這些內容。帝國軍後勤裝備部長韋德的貪腐證據已經轉交憲兵總部，沃頓上校留言讓您好好幹，他會為您向陛下請功。另外，帝國科學院安防系統改造方案已完成初步評估，目前正在優化中。”

工作彙報完畢，朱諾打算功成身退，慕戎突然開口：“朱諾，把所有的工作都停下來。”

朱諾：“爸爸，這個命令違反常理，請給出更明确的指示。”

“是的，原有的一切工作暫停。”慕戎開始在客廳踱步，“進入學院數據庫，調出廖宇寧入學之後的所有數據，所有監控，所有電子信息，所有通話記錄。”

“爸爸，這是違規的。”盡責的人工智能提醒，“不管對于校規，還是對于您與廖宇寧的約定。”

“我知道，我不打算遵守了。”都已經決定不擇手段了，沒必要再自欺欺人。

“好的，爸爸想要找什麽？”

“找一個女生，比寧寧高一個年級以上，目前已經畢業。”

“範圍太大，我還需要其它條件。”

“寧寧曾經喜歡她。”

“明白了，爸爸要找的是帝國歷2687年至2693年就讀于帝國軍事學院，目前已畢業，曾經被廖宇寧喜歡過的女生。”

“是的，我要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存在。”

如果那個女生存在怎麽樣？不存在又怎麽樣？

慕戎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須找點事情來做，否則他的心髒會爆炸。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像是在火上炙烤，又像是被冰刃刺穿，茫然無措，但又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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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寧，他的寧寧，曾經喜歡一個人……

得知自家少爺已經請了三天假，羅倫打了電話去問，那邊關機，于是趕緊翹班去查看。

帝國軍事學院為所有的教職工提供宿舍，主要是單身公寓，有家眷或者願意自己出錢的，也可以住獨棟別墅。

羅倫住了宿舍，慕戎住了別墅，相隔不遠，也就一個街區。

按照慕戎的說法，“你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了”“趁着有空趕緊談個戀愛”“等你談了戀愛咱們才能有共同語言”“我一個要養育三個孩子的男人難道還學不會做家務”“要是哪天寧寧去了我的宿舍發現你在給我整理房間他還會願意跟我結婚嗎”。

總之，現在除非少爺召喚，羅倫一般是不會去少爺宿舍的。

距離上次來好像都隔了半個月。

進入慕少爺的宿舍，羅倫四下看了看，客廳一切如常，家政機器人剛剛來過，到處一塵不染。

樓上卧室和書房也很正常，與自己印象中的一樣。

對了，地下室還有一臺超級智腦，應該去看看。

到了地下室，羅倫找到了他們家少爺。

頭發淩亂、胡子拉雜，身上衣服皺成一團的慕少爺，正眼睛赤紅地盯着一大堆光屏，仿佛面對生死仇敵。

十幾年了，羅倫還是第一次見到慕戎這副架勢，“少爺？”

慕戎聞聲回頭，眼睛裏冒着火光。

羅倫吓了一跳，“發生了什麽事？”

像是這才搞清楚了眼前之人是誰，慕少爺眼睛一閉，啞着嗓子道：“來的正好，去幫我泡壺咖啡。”

光屏上是一大堆羅倫看不懂的數據，以為少爺在做什麽重要的工作，他立馬遵命去泡咖啡了。

過了十分鐘，羅倫端着托盤回到地下室，炭燒咖啡的焦香彌漫開來。

“少爺，您這是多久沒有休息了？”習慣使然，一見地下室丢滿了營養劑包裝盒，羅倫就忍不住動手收拾起來，“您都沒有吃飯嗎？”

慕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像是思索了片刻，“差不多六十個小時吧，中間有進過休眠艙。”

羅倫隐約知道自家少爺在為皇帝辦事，因此不敢多問，“少爺，工作重要，但身體也要注意呢。”

“這你別管，事情做完我自然會去休息。”慕少爺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眼睛回到了光屏上。

羅倫：“那麽今天少爺就不要再喝營養劑了，午餐由我來準備吧。”

慕戎揮揮手，“随你。”

羅倫走後，朱諾突然有了一個新發現。

“爸爸，一周前廖宇寧曾使用虛拟艙登陸星網，并拜訪了一家心理咨詢中心。”

慕戎放下咖啡，拖過光屏，根據那條拜訪記錄，他找到了洛伊德心理咨詢中心，然後在中心前臺的接待表上搜索到了兩條廖宇寧的拜訪記錄。

第一條發生在帝國歷2687年7月7日晚上10:35，第二條發生在帝國歷2694年7月14日晚上8:20。

第一次，是七年前，廖宇寧剛到帝國軍事學院不久；第二次，是一周前，自己被打到送醫急救的當天。

慕戎預感，這兩次咨詢可能都與自己有關。

“調取咨詢記錄。”

“調取咨詢記錄需要進行內層破解。”

“我來，你幫我集中所有運算能力。”

“好的，爸爸。”

午休時間，羅倫趕到慕戎的宿舍做了一頓簡單的營養餐，去地下室請少爺吃飯的時候卻被拒絕了。

慕少爺的眼睛還黏在光屏上，手上動作不停，只給了他的近身随侍四個字。

放着，你走。

幹脆利落。

羅倫只能照辦。

經過六個多小時的艱苦攻關，洛伊德心理咨詢中心的數據庫終于告破，慕戎對別的都沒興趣，只複制走了廖宇寧的兩份記錄。

朱諾：“這是VRR文件，需要使用虛拟艙查看。”

慕戎點頭，“我現在進艙，你幫我把文件導入，按時間順序，先播放前面那份。”

朱諾：“好的，爸爸。”

進入虛拟艙，選擇本地連接，慕戎出現在了一個白色的空間。

“爸爸，導入完成。”

朱諾的聲音響起，然後一個文件包飛到了慕戎面前，他用手指點擊，跳出來一個對話框。

【即将打開虛拟現實記錄文件，請選擇模式：浸入式/觀察式？】

浸入式。

【即将播放記錄1。】

原本的白色空間消失，色塊和光點漸漸凝實成了一個普通的休息室，看起來簡潔舒适。

房門被打開，一名少年走了進來。

十幾歲的少年，端正而沒有特色的五官，簡單普通的着裝，看起來與廖宇寧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少年打量四周，然後走到長沙發前坐下，坐得很直。

“嗨，你好。”一個聲音響起來。

少年警惕，眼睛瞪大。

“我是海默，你的AI咨詢師。”聲音繼續說：“不知道有什麽可以幫助你。”

“我……心情不好。”少年說：“我只想找個傾訴的地方。”他的嗓音底色清越，轉折間卻帶着些沙啞。

“那你來對了地方。”自稱海默的AI說：“在這裏，你可以盡情傾訴，我會是你最好的聽衆。”

“謝謝。”少年道了謝，繃緊的身體似乎也松懈了下來。

“對了，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不一定是真名，只是為了方便稱呼。”

少年遲疑了一下，“阿寧，你可以叫我阿寧。”

“好的，阿寧，說說你為什麽會心情不好吧。”

“我覺得很難受。”少年說。

接下來，少年阿寧講述了自己的經歷，他來到一個新的星球，轉學進了一家新學校，學校裏的高年級生給他來了個下馬威，他的新生活一片狼藉，他被很多同學明裏暗裏譏諷和排擠，還被自己的臨時監護人颠倒黑白地警告不要惹是生非。

然而最令他痛苦的還是他發現他并沒有自己原本以為的那麽好。

“我太弱了。”少年慢慢在沙發上躺倒，曲起膝蓋，然後雙手揪住衣物領口，把頭埋進去，“我什麽都做不好，我令家族和先祖蒙羞了。”

說着說着，少年的話語中帶上了鼻音，繼而轉為壓抑的哭泣。

AI心理咨詢師開始沉默，似乎是想讓少年先哭個夠，然而另一位旁觀者的心卻被這個場景生生撕扯開來，疼得倒抽涼氣。

沙發上的少年把自己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像是一只受了傷的小動物，小聲嗚咽着。

“寧寧別哭。”慕戎手忙腳亂地安慰少年，“不是你不好，都是我的錯，寧寧，你很好，非常好，天哪，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寶貝，求你別哭……”

由于虛拟層級的設定，慕戎可以接觸到這個房間裏的一切，唯獨不能接觸廖宇寧。

七年前，有一位少年在虛拟的世界裏獨自哭泣。

七年後，他想抱住這位悲傷的少年，然而一切都已枉然，他的手指穿透了少年的身體，他的安慰也沒有任何人能夠聽見。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停止了啜泣，他擡頭看向天花板，眼眶通紅，眼神茫然，帶着一種孤苦無依的脆弱。

淚珠劃過眼角，墜入他的鬓發之間。

“寧寧……”慕戎徒勞地想吻去那些淚水。

少年別開頭，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阿寧，你還好嗎？”AI心理咨詢師的聲音響起。

“還好。”少年啞聲說，然後他用衣袖和手背拭去眼角的淚水，“我想我該走了。”

“你要走了？”

“是的。”少年從沙發上站起，眉眼低垂，“我所面臨的問題，終究還是要我自己去面對的，你幫不了我。”

“我很抱歉。”

“不，我還是應該謝謝你，因為我現在感覺好多了。”

少年推門離開，周遭的一切漸漸消散。

【記錄1播放完畢，即将播放記錄2。】

短暫的間隔過後，剛才的休息室再次形成。

同一名少年走了進來，完全相同的形象，但形象之下的人卻已經截然不同。

這是一個成熟、自信，帶着強大氣場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