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回老家

陳文昭家是江南小鎮的,因為地方小,他家又是書香世家,在當地就小有那麽一點點名氣。

小瑞跟着陳文昭大包小包的下了飛機轉大客,又打車到陳文昭老家,一下車,就是一戶典型的江南小院,烏漆大門推開,有個五十來歲的阿姨迎出來幫他們拉行李。

“小少爺回來了,趕緊的進去喝口水!”

陳文昭離家這麽久,再被少爺少爺的喊,渾身都不舒服起來,客氣地喊了聲:“秦媽,”就趕緊讓他改口:“又不是封建社會,還叫什麽少爺啊,小時候叫着玩也就算了,現在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

“三十好幾怎麽了?你繼承咱陳家的好基因,三十好幾也細皮嫩肉的,叫少爺一點也不冤得慌!”陳文昭聞聲一擡頭,自家大姐正從正屋裏出來,懷裏頭還抱着奶奶養的大花貓:“呦,這人來的還夠齊的?”呂岩,小逸也一塊兒過來的事兒,陳文昭早就跟家裏知會了,小瑞的事兒,但就跟大姐一個人說了,但是陳家大姐看見小瑞的一瞬間,還是愣了愣。

“他還是回來找你了?”大姐冷了臉,走到陳文昭跟前:“老太太面前麻煩你小子把慌給我掄圓了,別過着壽讓奶奶着急!”

“文潔姐,我怎麽發現這麽久沒見你了,你又年輕了呢?诶你說啊,這人家都往老處長,你怎麽還往回長啊?你要再這麽發展下去,我下個追求的目标就成你了啊……”呂岩一看氣氛不對,趕緊嘴上抹蜜,跟陳家大姐開始耍貧嘴,陳文昭得了空,這才囑咐小瑞幾句,幾個人跟着大姐進了正屋,先跟奶奶打招呼。

“奶奶,我回來了。”陳文昭一進屋,就看得九十高齡的奶奶還精神矍铄的樣子,心裏高興,幾步上前去坐的奶奶身邊,奶奶抓着他的手,還沒怎麽說話,呂岩就一個“奶奶”嚎上了,小逸也撲過去“奶奶,奶奶”的喊,老太太樂得合不攏嘴,一轉眼兒瞅見小瑞傻愣愣地站在一邊,沒人搭理,老太太有點納悶:“文昭啊,這就是你提到的那個,跟你合租的朋友?”

陳文昭點點頭,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呂岩趕緊替他道:“沒錯兒,奶奶,這個叫肖銳,是我們在天津的鐵哥們兒。”

“肖銳啊……那文昭麻煩你照顧了。”老太太點點頭,對着肖銳說道。

“是他照顧我。”小瑞道。

“這孩子,還挺客氣!”老太太笑起來,依然對小瑞有點好奇:“肖銳啊,你跟文昭是同事?”

“不是。”

“那……也跟岩似的,跟文昭是同學?”

“不是。”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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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主人。”

小瑞這麽一說,一屋子人都愣了,老太太皺皺眉,轉向陳文昭:“他說你是他什麽?我好想沒聽太輕?”

“奶奶,他……”陳文昭一時沒話,呂岩趕緊打圓場:“他是說,屋主人,說文昭是屋主人!呵呵,奶奶你還不知道吧,肖銳剛來天津,有點困難,我們也是從困難的時候過來的,文昭跟他又投脾氣,就把房子分給他住。他這人吧還做事兒倍兒認真,非得交房租,所以一直都說文昭是他的屋主人,是房東。”

“哦,原來是這麽回事兒……”老太太了然地點起頭來,陳文昭他們卻是暗自松了一口氣。

“奶奶,他們連夜趕過來,大家都累了,先讓他們休息休息,話有的是時間說。”陳家大姐看陳文昭有點如坐針氈,嘆了口氣,跟老太太提議着,老太太聽了點點頭,喊來秦媽,帶着幾個人去休息,陳文昭對着自家大姐投過去一個萬謝的眼神,如釋重負地出了屋。

陳文昭工作忙,有時候一年都回不來一次,這次回來做壽,老太太不舍得讓他走,商量來商量去,就決定住一個星期。院子,屋子都還是小時候的樣子,陳文昭走在石板路上,總覺着處處都是記憶,又恰好小逸也在,倆人是一起玩到大的,換個性別就算青梅竹馬了,有時候提起往事來,一說就收不住閘,有時候奶奶跟大姐二姐三姐,連秦媽都會加入進來,鬧鬧笑笑很是愉快。

而呂岩雖說上學才認識的陳文昭,但放假也沒少跟他回家,加之呂岩又是個極富存在感的人,這裏屬于他的記憶也是多,每每熱鬧起來自是不可能少了他。

唯獨小瑞,像個後來被欺生的孩子似的,總是被衆人無意識地排除在外。便是小瑞是神獸,小瑞不懂人情世故,有時候還是會隐隐覺得不舒坦,只不過,單純如他,不能把這種難受的感情歸納形容出來——那實際上就人類常說的,孤獨。

這天才吃完晚飯,秦媽就說外頭有廟會,是夏天這裏常有的節目,小時候少爺每每吃完飯總吵着要去來着。這麽感慨着,呂岩忽然來了興致,抓抓陳文昭的袖子,特興奮道:“怎麽樣,文昭,那幾回我來你家都沒趕上廟會,咱今兒晚上去熱鬧熱鬧啊?”

“對啊對啊,這麽一說,我也有點動心了!”小逸也跟着興奮起來。

“那你們幾個孩子就去玩玩,別玩得太晚了早點回來。”老太太看他們孩子氣的樣子好玩,也慫恿道,只不過自己年紀大了,是去不得了。

陳文昭扭頭看了小瑞一眼,他也知道這些日子小瑞總是跟大夥兒融不到一起去,估計心情也不怎麽好,去廟會也好,正好趁機讓小瑞開心一下。于是,陳文昭點點頭:“行啊,走吧!”

夏天的小鎮是熱鬧的。

除了鎮上的人,還有很多從城市過來旅游的游客,順着西塘河慢慢地走着。街邊的商戶一入夜全長上燈籠,河邊的茶坊裏傳出來或古筝,或琵琶的曲子,河對岸的戲臺上有人依依呀呀唱着戲,而這鎮子中心的鼓樓處,舞龍舞獅的,雜耍游街的,燈火通明的正是廟會。

幾個人一路走過來,不停地被售賣小玩意兒的商販攔住兜售些花燈,河燈,面具之類的東西,小逸小孩兒心性,最喜歡買東西,一路下來,懷裏已經抱着一堆;呂岩自诩風流,總喜歡附庸一下什麽,更喜歡對着周遭品頭論足一番;陳文昭倒是沒什麽怪癖,只是很喜歡這種悠閑的氣氛,尤其在這擁擠的人群中,也沒什麽忌諱,大可放心的拉着小瑞的手……

“诶!昭哥,你看那邊放煙花呢!咱看熱鬧去啊!”小逸忽然蹦了兩蹦,抓住陳文昭的胳膊往前拽,陳文昭一把扯下他腦門上的面具,小逸一愣,扭頭:“昭哥,你幹嘛啊?”

“這個借我玩玩,你跟岩去看煙花吧。”這麽說着,又從呂岩那剝奪了一個面具,分別給自己跟小瑞戴上,沖着倆人擺擺手,拉着小瑞走了。

“昭哥……”小逸有點讪讪的,一下子就蔫了。呂岩好笑地看他一眼,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用不用你岩哥借個肩膀讓你哭個痛快?”

小鎮經過歲月的洗禮,已經漸漸将時尚與古樸兩種元素融合在一起,這邊是小橋流水人家,過了橋,轉一個巷子進去,是近年來新崛起的一條酒吧街,大多是旅游旺季的時候,供游客消遣的。

“我小時候,這條街都是賣小玩意兒的,尤其是風鈴跟風車最多,夏天晚上從這兒一過,全是風鈴叮叮當當跟風車咔拉咔拉的聲音,很好聽。”陳文昭先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一愣,繼而釋然地笑起來:“不過現在變成酒吧街了,也不錯。”

“風鈴和風車?”小瑞有點困惑,皺皺眉似乎竭力去弄明白,卻又怎麽也弄不明白。

陳文昭看他這副樣子覺得可笑,伸手去揉他的頭:“你沒見過很正常,回頭給你買個當禮物好了。”

小瑞似乎還不怎麽死心,朝着街邊一溜酒吧挨個兒巴望,非要找出那些早就消逝了的東西,陳文昭攔他不住,只好跟着,忽然小瑞在巷子盡頭一家酒吧門口停住了,指着門上挂着的銅鈴,問:“是這個嗎?”

陳文昭一擡頭,發現這家酒吧的名字叫“且聽風吟”,是用墨寫在木匾上的,古老的木匾看上去似乎已經經過了一個世紀,腐朽又破爛,底下用鐵鈎子挂着好幾個小鈴铛,随風定陵叮鈴的。最大的一個黃銅風鈴是挂在門口正中的,只要推開木門就能聽見風鈴通透的嗡鳴。

陳文昭一時起了興致,拉了小瑞往裏走,結果,酒吧裏的裝飾證明,他真的沒做錯決定。

裝修風格是懷舊的,紅磚牆,木桌子木椅子,牆上留言的地方是一塊黑板,擡起頭,頂棚上随處可見的是各式各樣的風鈴,都是小時候那種簡單的款式,每個座位上,一只小風車插在桌邊,嘎嘎嘎拉轉着,充滿童趣。老式的留聲機放的是多年前的曲子,小舞臺上,酒吧歌手很随意地合着旋律彈吉他,輕聲哼唱。

陳文昭走到吧臺,這裏的桌子是玻璃板的,底下有一層夾層,全是黑白老照片,裏面總是那麽幾個人,男男女女的,大概是老板珍藏的什麽記憶。

服務生問陳文昭點什麽,陳文昭随意看了眼酒單,小瑞就伸手指着一個叫似水流年的酒:“要這個。”

“那就兩杯。”陳文昭說完,扭頭有點奇怪地問:“你喜歡喝酒麽?”

小瑞搖搖頭:“喜歡名字。”

“你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就喜歡?”陳文昭笑起來。

這時候,就上來了,是一杯雞尾酒,上層金黃,中間豔紅,最底下嫩青。陳文昭細細看着,手指從下往上滑着,喃喃:“青澀記憶,血色青春,流金歲月……小瑞,你挺會點的。”

小瑞眼神也随着陳文昭的手指發愣,随即,猛地擡頭:“我……想聽你小時候的事,我遇見你之前,你的事。”

陳文昭愣了一下,有點納悶小瑞怎麽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了,就笑起來:“我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日子過得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了,我講了,你會覺着無聊吧?”

小瑞搖搖頭:“可你們聊得挺開心。”

陳文昭這才忽然明白了什麽,喝了一口酒,伸手抓住小瑞的手:“我倒發現你這小子挺善妒的?”說着,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是嫉妒。”小瑞特認真,惹得陳文昭也嚴肅起來,這會兒小瑞倒是低下頭,有點苦惱似的:“對我來說,你非常重要,可我卻對你一無所知,你小時候的事,你喜歡的東西,你的那些記憶……我看你們在院子裏說起這些,心裏難受。長久以來,都待在你身邊,可似乎都沒真正了解你……我大概想離你更近一點,現在的程度大概遠遠不夠,所以才這麽難受?”小瑞擡頭的時候,一雙黑漆漆的眸子充滿了困惑,卻又充滿了期盼,不染一絲雜質,卻又是那麽誠摯地只看着陳文昭一個人,一時看到這樣的小瑞,陳文昭只覺腦子嗡嗡發響,心頭酸軟的不可思議。

陳文昭掃了掃酒吧裏各色的人,忽然覺得自己好笑,在這麽陌生的地方,自己做什麽難道還需要看別人的眼色麽?

“小瑞,你知道剛才自己在說什麽嗎?”陳文昭眼裏閃爍着雀躍的光,又被低低的聲音壓抑住。

“我當然……”

“在我看來,那就好像是在表白一樣啊……”陳文昭打斷小瑞,緊緊握住他的手:“你這小子,我年紀大了,心情可禁不住什麽起伏,所以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該高興,所以才會害怕高興的太早結果空歡喜一場,所以,你這小子別再用那種深情的眼神看我了,我可是會誤會的!”

“誤會……什麽?”小瑞傻傻發問。

“你喜歡我。”陳文昭不由得抓緊小瑞的手,不知怎的,說這四個字的時候,簡直像情窦初開的傻小子,心裏砰砰砰撞個不停,臉上也燒開。

“這樣就算喜歡嗎?”小瑞愣了一下:“你喜歡我喜歡你,對嗎?”就在陳文昭也發愣的時候,小瑞忽然道:“那我喜歡你,你開心嗎?”陳文昭越發愣怔了,小瑞有點不好意思地別過頭,陳文昭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瞪大眼睛,接着就聽見小瑞說:“我喜歡看你開心的樣子,特別……好看。”

陳文昭忽然覺得呼吸也困難起來,昏暗的燈光下他也不知道自己看到小瑞臉紅是不是眼花了,但是這種氣氛實在是讓他有點受寵若驚了,悶頭喝了一大口酒,陳文昭強迫自己稍微冷靜一點,壓下聲音,恢複從容:“小瑞,你想我從哪裏說起呢?”

這句話好像點燃了什麽,小瑞興奮地擡起頭,眼睛裏都是雀躍的光,陳文昭笑着去摸他的頭,安撫着,指尖隐約在發燙:“就從我在書房發現爺爺的古書,從此喜歡上文物開始?”

這一晚,陳文昭跟小瑞說了很多,從小時候在鎮子上長大,到後來去城裏上學,再到後來考上天津的大學,在學校認識了呂岩,畢業之後跟呂岩互相扶持,奮鬥到現在。漫長的二十多年講起來一帶而過,但是其中的快樂與苦澀,卻在心中翻湧反複,讓陳文昭不禁感慨。

故事講完了,酒也幹了,時間也不早了。陳文昭跟小瑞說一句該走了,拉着他就慢慢散着步,往回走。外面稍微有點冷了,也稍微清淨了些,倒是煙花還在照常放着。小瑞側頭問陳文昭:“冷不冷?”

陳文昭扭頭看他,忽然覺着自己有點醉了:“小瑞你點的酒容易醉。”又或者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陳文昭晃了一下,身子被小瑞摟住,他忽然有點迷糊,伸手一鈎小瑞的脖子,把人攬下來,就是親上去。

小瑞懵住,然後陳文昭就輕輕地笑他,小瑞接着懵,但還算識趣地緊了緊手臂,主動加了個深吻。

如果不是在外面,如果不是在江蘇老家,大概兩個人便不可能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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