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山河錐 …
山間方才停滞的大風忽然之間活了過來,剎那就凜冽起來,将地上的雪周起來老高,刮到人臉上,就像一把一把的小刀子。
頃刻間就把趙雲瀾高瘦的背影卷了進去,天地變色,手電光虛弱得如同螢火。
二十分鐘之後,他還沒有回來,沈巍終于坐不住了。
“別亂動,也別下車。”他對學生說,“遞給我個手電筒,我出去看看他,馬上就回來。”
“教授,”女班長叫住他,擔心地問,“會不會發生了什麽事?”
沈巍頓了頓,黯淡的光線下,他的一切都仿佛隐蔽在了薄薄的鏡片下面,看不出一點端倪來,過了一會,他用自己那種固有的、輕緩柔和的聲音說:“不會,在我眼皮底下,他能出什麽事?”
說完,他就裹緊衣服,推開車門,大步走了下去。
女班長愣了半晌,沒頭沒腦地對旁邊的小眼鏡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前面的路段會不會出了什麽事,不能走了。”
小眼鏡:“……我知道。”
兩個學生面面相觑了片刻,在這樣一個恐怖的時刻,感覺自己好像知道了某些……嗯,不該知道的事。
沙啞的鳥鳴聲在耳邊響起,沈巍用力抹了一下已經被風雪糊上的鏡片,擡頭望去,發現那幾乎無邊無際的雪地上,竟然站着一只鳥。
它似乎是只烏鴉,又比普通的烏鴉大出很多,纖長的尾羽拖在身後,血紅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并不怕人,看起來沒有一點受到驚吓的樣子,反而饒有興致地打量着沈巍。
沈巍艱難地往前走了幾步,大鳥靜靜地看了他一會,而後仰頭鳴叫,長啼後,又閉上眼睛,默默地低下頭,鳥喙幾乎點在地上,就好像在為什麽東西默哀。
烈風卷起來的雪沫快在人眼前浮起一層膜,似乎沒有多長時間,沈巍已經有種被凍麻了的感覺,不是僵硬,是麻木——像是身體裏的血都不再流動,神經末梢上也結了冰。
然而,沈巍竟然奇跡一樣地用凍麻了的嗅覺從白雪中分辨出了一種氣味,似乎是臭,又并不熏人,好像有種腐朽的髒東西,被深埋在白雪下面。
他猛地頓住了腳步,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一塊潔白的雪地,雪地上不易察覺地鼓出了一塊,飛快地往山頂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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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有東西經過!
沈巍腦子裏一片空白,有那麽一時片刻,他幾乎不記得自己是誰,放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攥起來,暴起的青筋在青白的手背上顯得格外突出,沈巍黑沉沉的眼睛裏,翻滾着說不出的戾氣。
而整個雪地在他的注視下,就像是沸騰了,不安分地湧動了起來,動作越來越大,那下面藏的東西,也似乎馬上就呼之欲出……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從他背後傳來。
“不是說讓你在車裏等着麽,怎麽出來了?”
沈巍一激靈,眼睛裏的殺意瞬間消散,頓時顯得有些迷茫,還沒回過頭去,身體就已經被某種溫暖的東西裹住,趙雲瀾也不知道是真不怕冷還是咬着牙逞強,解開自己的大衣,把沈巍整個裹了進來,體溫順着薄薄的羊毛衫一直傳到了沈巍身上。
趙雲瀾凍得發青的臉上露出一個僵硬卻溫暖的笑容,“是來找我的麽?”
“不要回應他,不要回應他!”沈巍心裏有一個聲音瘋狂地叫嚣着,然而他卻仿佛被什麽蠱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趙雲瀾低低地笑了起來,手繞過他的肩膀,幾乎是把沈巍摟在懷裏,兩人本來差不多高,這樣走起來多少有些互相絆腳,趙雲瀾幹脆把手電筒用小夾子夾在了領口,握住了沈巍的手。
沈巍下意識地掙動了一下,卻被趙雲瀾用更加堅定的力量攥住。
“別亂動。”趙雲瀾在他耳邊輕輕地說,“看着腳下,小心路滑。”
方才站在路邊的大鳥倏地沖天而起,盤旋兩圈,而後向着遠方飛遠了。
趙雲瀾順着沈巍的目光擡頭看了一眼:“別看了,那是報喪鳥,老人說個頭特別大,尾羽特別長的烏鴉就叫報喪鳥,只有大災降臨的時候才能見到它們,從來報喪不報喜,是不吉利的東西。”
他不等沈巍回答,就徑自皺了皺眉,眼神閃了一下,卻又裝作十分不解,疑惑中帶了一點試探地問:“奇怪了,你是八字輕嗎?為什麽總是能撞見這種東西?”
“出什麽事了?”沈巍顯然不想就這個問題糾結,立刻轉移他的注意力。
“哦,我看了一下,”趙雲瀾咽下了疑問,沒和他糾纏,只是說,“咱們晚上大概要找個地方過夜了,前面路不通,我懷疑是因為雪崩引起的。”
他一邊說着,一邊伸手去拉車門,手已經凍得幾乎使不上力氣了,拉了兩次沒拉開。
沈巍拽開車門:“你先進去,暖和暖和。”
車裏的暖氣嗆得趙雲瀾有點頭暈,他皺着眉按了按太陽穴,接過女孩遞給他的一塊巧克力:“這一側的公路開通至今,已經有七八年了,算是條比較小衆的自駕游線路,還上過一個旅游雜志,我記得山下有幾個自然村,因為經常有游客過來,所以村裏的民宿提供簡易的住宿,但是前面的路已經過不去了,山下白茫茫的一片,什麽都看不見,我用望遠鏡勉強能看見幾棵被壓在雪裏的大樹,只有樹枝露在外面。我懷疑前面發生了雪崩……”
小眼鏡小心翼翼地問:“那方才過去的那些,會不會就是死于雪崩裏的村民?我聽老人說,當年唐山大地震的時候,也有人看見過這種陰兵借道。”
趙雲瀾搖搖頭,先拿出手機,一通電話不知打給了誰,簡單寒暄了幾句之話,就打聽起了當地的地質災害監測情況,而後也不知對方告訴了他什麽,趙雲瀾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後幾乎擰在了一起。
“好,好,謝謝謝謝,沒事,我們堅持一晚上倒是沒問題……嗯,我知道怎麽辦。”趙雲瀾說完挂上電話,“這回麻煩了。”
“真是雪崩?”
“嗯。”趙雲瀾說,“晚上剛上了新聞,特大自然災害,據說下面幾個自然村全給埋在裏面了,搶險隊正想辦法救人,但是就現在看來,裏面人生還的希望基本沒有。”
車裏的兩個年輕學生同時沉默了。
過了一會,女班長問:“那……那我們住哪裏?車裏嗎?空調能開一晚上嗎?油不夠用怎麽辦?”
“油是夠用,不過剛發生過雪崩,在這裏過夜不安全,得往高處轉移。一會別害怕,都跟我走,山頂那邊有一個小屋,不知道是幹什麽的,我在望遠鏡裏看了一眼,裏面雖然沒人,但是好歹有個屋頂,”趙雲瀾稍微暖和過來一點,又扣上大衣下了車,把後備箱翻開,從裏面揪出了一大包食物,又抱出幾件戶外保暖外衣,扔給其他人,“都把衣服穿上,吃點東西,吃不了的帶着。我讓他們後邊的人也過來,一會把睡袋和帳篷都背上,小姑娘拿吃的東西就行,你的睡袋我幫你拿。”
其他人接到趙雲瀾的電話,很快也穿戴好趕了過來,沈巍心一直很細,他這時發現,随行的人裏……似乎多了一個。
那人跟在隊尾,一直不出聲,看體型大概是個女的,身上的衣服太厚,把頭臉一起遮住了,沈巍也很難分辨。
這個人非常古怪,不知道是不是凍僵了,她的動作中總有那麽一點說不出的不協調。
祝紅偶爾會走到最後面和她說話,她都只是點頭或者搖頭,沈巍還注意到,一旦她的頭動,腳步就會不由自主地停下,搖完頭,才繼續慢吞吞地擡腳往前走,就好像她身上在同一時間,只有一個地方能動。
正奇怪着,一只手忽然伸過來,攬過他的肩膀,手背貼住了他的臉。
沈巍的皮膚已經凍麻了,觸覺是片刻後才恢複的,他頓時僵在原地,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好在趙雲瀾只碰了一下,很快就把手移開了:“你怎麽這麽怕冷?”
沈巍:“沒有,我不冷。”
“沒有什麽,嘴唇都青了。”趙雲瀾打斷他的話,把剛換上的沖鋒衣扒了下來,不由分說地裹在了沈巍身上。
沈巍吃了一驚,一把拽住趙雲瀾的手:“幹什麽?你自己說過的,在這着涼可不是鬧着玩的!”
“我穿了戶外保暖用的內衣。”趙雲瀾把襯衫領子拉開了一點,“就算住在山下的老鄉家,也是沒暖氣的,早準備好了,哪個像你們一樣冒冒失失地就來了,快點穿上!”
沈巍依然不肯。
趙雲瀾放軟了聲音:“快點,別讓人操心。”
沈巍實在扛不住他這種語氣眼神,險些落荒而逃。
趙雲瀾已經把衣服強行裹在他身上,大步走到了後面:“看着點腳下,互相拉着點,別松手,小郭,把你祝紅姐的行李扛過來,有沒有點眼力勁兒?長眼睛留着出氣的麽?”
趙處大發雷霆餘威猶在,郭長城一縮脖子,灰溜溜地默默走到隊尾,要過了祝紅的行李。
沈巍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手在留着趙雲瀾體溫的地方留戀地蹭了一下,拉好了拉鏈,然後按了一下貼着鎖骨的小挂墜——他覺得那東西也在隐隐地發着熱,在漫天的冰雪裏無比明顯。
那麽微弱,給人那樣多的慰藉。
他們大約步行了将近半個小時,才看見了趙雲瀾說的小屋,走上去,又花了另外半個多小時的時間。
嚴格來說,那屋子是石頭搭建的,木頭搭起了架子,上面蓋着某種牛皮糊的屋頂,又擋風,又不怕被雪壓壞。
小屋被一個小院圍起來,外面是一圈破舊的栅欄,幾乎被雪埋住了。
它看起來破舊而又孤獨,立在山頂沒有人煙的地方,獨樹一幟,安靜得吓人。
就在趙雲瀾伸手去推栅欄的小木門時,一直藏在祝紅包裏的大慶忽然撲了過來,別人還沒來得及奇怪這只貓是哪來的,它就尖銳地叫了一聲,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趙雲瀾一伸手把大貓撈了回來,順着它的毛,小聲問:“怎麽了?”
大慶的眼睛緊緊地盯着那被白雪埋葬的院子,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汪徵用嘆息一樣的聲音輕輕地說:“趙處,大慶是想告訴你,這院子裏埋了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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