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山河錐 …

汪徵的聲音其實挺好聽的,如果她是個人,說不定能去學個聲樂,也去參加個XX好聲音之類。然而大概是已經成了鬼,聲音也跟着過期變質了,搭配她那種特有的、輕輕的語氣,每次都能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後脊梁骨一冷,怪瘆得慌的。

她未經提前通知,這麽乍一出聲,就把所有人都給吓得出不來聲了。

沈巍帶的四個學生一下子全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汪徵由于行動不便,躲閃不及,只好淡定地接受了所有人的注目禮。

趙雲瀾把拿着手電筒的手在身上摩擦了一下,感覺手心熱了一點:“你們先在這等着,我進去看看。”

說完,他就藝高人膽大地推門走了進去,沈巍連猶豫都沒有,立刻跟了上去。

地面已經給凍住了,人踩在上面,感覺腳下坑坑窪窪的,趙雲瀾放慢了腳步,繞着小院走了一圈,而黑貓的眼睛就像是兩盞小燈籠,在暗夜裏發出幽幽的光,突然,它一蹬腿,從趙雲瀾懷裏掙紮着蹿了出去,兩步跑到一個角落,擡起胖爪,沖着一個隆起來的小鼓包一通亂刨。

趙雲瀾忙蹲下,捏住它的後頸,拎起了肥貓,毫不講究地用袖子擦了擦大慶的前爪,然後就着手電光,伸手撥了撥已經被大慶刨開了些的土。

他先是看見了一層象牙白色的東西,趙雲瀾想了想,又從行李裏摸出了一把小鏟子,在周圍連鏟再砸,又艱難地往下挖了一點……直到他看清了略微扁平的前額和半個空洞的眼眶,趙雲瀾才意識到,他挖出了半個骷髅。

一直沉默地看着他挖坑的沈巍轉動目光,從小院裏的每一個凸起上掃過,忽然有一種讓人發冷的想法——他們倆眼下恐怕是正踩在一大片人骨上。

沈巍回頭,看了院子門口正瑟瑟發抖、卻還伸着脖子往裏張望的學生們一眼,彎腰按住趙雲瀾的胳膊,輕輕地說:“先埋上,別聲張。”

趙雲瀾用挖出來的土把頭骨重新蓋上,這才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招呼學生們和自己的下屬們進來。

“沒事,下面有點幾個破瓦碎片,走路小心點,別崴腳,快趕緊進屋吧,進去以後把帳篷支好,注意保暖。”趙雲瀾收起了小鏟子,哆哆嗦嗦地點了根煙,然後站在一邊,等着其他人一個個快步鑽進屋子。

汪徵卻始終走在最後。她停在趙雲瀾面前站定,用只有小範圍內的人才能聽清楚的音量說:“你看見了吧?其實下面不止有一層。”

趙雲瀾頓時感覺有點頭皮發麻,也跟着壓低了聲音,小聲罵了一句:“我操,沒見過已經大通鋪了還又給加一層上下鋪的,這也太擁擠了,要是咱們也跟着擠一腳,人家不會向物業投訴我們吧?投訴我也沒辦法,車開不上來,沒別的地方了,讓這幫細皮嫩肉的學生們在外面露營一宿,非出人命不可。”

“這裏确實有一些忌諱,”汪徵遲疑了一下,“一會我進去告訴他們,只要法事做到了,借宿多一宿……應該不是問題。”

趙雲瀾點頭,催促說:“那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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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汪徵量着步子走到了門口,然後又倒退了兩步,轉過身,緩緩地跪了下來,雙手撐在頭頂,朝着院子的方向頂禮膜拜,行了真正的五體投地大禮,學生們都好奇地站在門口,沈巍讓他們保持安靜,都往後退,把學生們盡量往裏推……因為他發現,汪徵露出的一小段“手指”竟然是塑料的,“頭發”從大兜帽下面露出了短短的一截,分明是尼龍的假發。

就好像跪在那裏的壓根不是個人,而是一架商場陳列的那種塑料模特。

……當然,後來證明,人民教師沈巍同志的想法實在是太純潔了。

趙雲瀾貼着小屋的牆根站着,看着汪徵。

汪徵跪在門口,嘴裏不知道說得哪個民族的語言,聲音壓得很低,別人聽不懂,也聽不出哪幾個音是一個字,只是覺得那些音符像流水一樣從她嘴裏湧出來,在院子裏回蕩,似乎喚醒了某種古老的靈魂,一瞬間激起了人心裏最深處的悸動。

小屋裏的每一個人,包括沈巍帶來的學生,都有了那種微妙的感受,年輕人們一個個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肅穆起來,唯獨趙雲瀾依然叼着根煙,表情木然地站在一邊,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

“那是什麽?”祝紅走到門口,在汪徵完成了所有的動作,站起來以後,才忍不住輕聲問她。

“祖宗亡靈。”汪徵站起來,動作僵硬地彈了彈褲子上的土,“我已經打過招呼了,現在應該沒事了,大家都別擠在門口,到屋裏坐,記住別往院子裏随便丢垃圾,出門之前別忘了打招呼,要方便的話走遠一點。”

外面凄風厲雪,誰也不願意出去挨凍,只是這一宿他們經歷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東西,這會唯恐犯了忌諱,才惴惴不安,聽見汪徵這樣說,一群人立刻吃了定心丸似的,一窩蜂地往屋裏走去,裏面不管多簡陋,好在避風。

汪徵等所有人都進去,才轉向斷後的趙雲瀾,在空無一人的小院裏低聲說: “趙處,你天生能‘看見’,天生與別人不相信的東西為伍,天生就承認鬼神的存在。可無論經過神龛還是廟宇,你都從無半點敬意,我聽人說,你因故三次進入大昭寺,在無數朝聖者夢寐以求的地方,見了佛祖金身卻只點頭而不下拜,這樣是不對的。”

趙雲瀾滿不在乎地在窗棂上彈了彈煙灰,笑眯眯地點頭說:“是,太不像話了,不值得學習,不值得提倡,憲法都承認宗教信仰自由,一定要對別人的信仰保持一定的尊重……”

汪徵的目光從塑料的假眼睛裏射出來,有如實質一般地落到他臉上,将聲音壓得更低,近乎耳語地說:“三界六合,總有你不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事,也許你确實很有本事,可是托生成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能大得過天地,大得過命嗎?人不能活得太傲慢,要是狂得連諸天神佛都不放在眼裏,也許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趙雲瀾嘴角的笑容斂去了一些,他垂下眼看了看汪徵,伸手把她變得有些散亂的兜帽和衣服拉好,顯得又細心又溫柔,嘴裏卻冷冷地說:“我無愧于我心,無願相求,神佛也好,妖魔也好,誰敢評判我的是非對錯?他們崇高偉大他們的,礙着我什麽事了?”

汪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

她伸出塑料的手,在空氣中虛點幾下,口中默念了聽不懂的詞,然後輕輕地在趙雲瀾的額頭上點了一下。

“你是好人,”她輕聲說,“佛祖慈悲,原諒你,保佑你。”

趙雲瀾沒有躲避,他甚至低下頭,以便她能夠得着,等汪徵做完這一切,他才出聲問:“你生前也是個好人,佛祖原諒你,保佑你了嗎?”

汪徵擡起臉,僵硬的塑料眼中的目光似有悲意。

趙雲瀾輕輕一托她的肩膀:“好姑娘,外面風大,快進屋去吧。”

屋裏祝紅和楚恕之配合默契,動作麻利,很快就支起了一個野外專用的小酒精爐,在上面架了一個直徑二十公分左右的小鍋,鍋裏收集了一些幹淨的雪水,祝紅還支了個架子,把真空塑封的牛肉條打開,擺在架子上,用水蒸氣加熱,稍軟一點,再用簽子穿好,放在火上烤。

幾個學生已經拿出了筆記本,一見汪徵進來,眼睛就一亮,一個個全都湊到了她身邊,一個長得和竹竿一樣的男生有些忐忑地開口:“姐姐,你介意我們問一下山頂小木屋的風俗嗎?”

他說完這句話,就忍不住去看一眼沈巍的臉色,發現沈老師輕輕地皺了皺眉,立刻又誠惶誠恐地加了一句:“對不起啊,我的意思是,如果方便的話……要是有什麽忌諱就算了,我們不懂,你別生氣。”

汪徵坐在小爐邊上,小聲說:“沒關系。”

她把手藏在寬大的袖子裏,撿起一顆堆放在一邊的巧克力,也不知道是誰買的,那巧克力球小小的,一顆一個包裝,顯得精致漂亮極了,她看起來好像很想嘗一嘗,但隔着袖子拿在手裏,颠來倒去地看了好幾遍,也還是沒有拆開包裝。

紅衣服的女班長趕緊有眼色地挑了另一塊遞給她:“這個好吃,姐姐你吃這個。”

“我就是看看,不能吃……糖。”汪徵低聲說,然後她停頓了一下,應學生們的要求緩緩地說,“這片山下經過幾次地質變化,底下住的人也經過很多年的遷徙和融合,聽說最早的時候,有一支康巴人曾經遷徙到了這裏,那些藏族人流行天葬,人死了以後,屍體要給天葬師解體,把大塊骨頭砸碎,然後和上酥油糌粑,方便讓鳥啄食,以免屍體吃不幹淨——吃不幹淨是不吉利的,所以天葬師的作用非常重要,這個地方最早就是天葬師住的。”

“因為天葬師雖然受人尊敬,但是整天和死人打交道,總是不太吉利,所以即使地位崇高,平時人們也不願意多和他們接觸。”

林靜在一邊補充了這麽一句,郭長城聽在耳朵裏,卻不自覺地想起了一個人——斬魂使。

大家可不也是萬分敬畏,卻又忌諱他麽?

除了趙雲瀾,其他人基本不敢和他多說一句話,連鬼魂都躲他遠遠的,就好像……他會帶來什麽可怕的厄運一樣。

“之後的幾百年裏,又前前後後地遷來了很多不同的民族,大部分是牧民,也有少數是農民——不過這邊能耕種的地不多——不同民族間還爆發過幾次大規模的沖突,後來好了打,打了好,打完要搶人,好完要通婚,所以慢慢的,人們的血統也開始混雜,有些其他的民族也開始接受天葬,只不過風俗和藏人的不大一樣。”

汪徵像是個講歷史的老師,平鋪直敘地說着,輕柔的聲音和上她說話的內容,很容易就讓人昏昏欲睡,沈巍帶來的學生還好些,本來就是研究這一類專業的,一個個積極地一邊搓手,一邊用不大靈便的手在自己帶來的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

趙雲瀾卻吃了幾條肉幹以後,就把睡袋拖到沈巍旁邊,占了個近水樓臺的位置,鑽進去閉目養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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