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山河錐 …

“再後來,這裏的氣候開始變得越來越惡劣,”汪徵在鍋裏加了一點水,“留在這裏的人漸漸變少,陸陸續續地開始往別的聚居地轉移,後來大約是……嗯,我不大記得了,好像應該是中原的宋元年間吧,這個地方出現過一場大災,那以後,這裏的多民族聚居的文明就幾乎斷絕了,除了一小撮瀚噶人想辦法躲到了一個山洞裏之外,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逃走後再也沒回來。”

女班長問:“歷史上有記錄嗎?”

汪徵搖搖頭:“這裏古時候不屬于中原,沒有和漢文明融合過,另外地處偏遠,人口也不多,消息傳不進來,也傳不出去,最多是欽天監留下幾筆關于地質或者天文的記載,當時朝廷說不定根本不知道這裏還有過人。據當地民間口口相傳的傳說,當年大雪從山上變成張牙舞爪的妖怪滾下來,白色的鬼怪從地縫裏、水裏伸出手,抓住人和牲畜,撕爛他們的肚腸,揪下他們的腦袋。”

女班長想了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就是說,應該是地震引起的雪崩一類的地質災害。”

汪徵沒點頭也沒搖頭:“後來瀚噶族人幹脆隐居進深山,位置大概就在現在距離清溪村不遠的地方,你們考察清溪村多民族雜居的少數民族社會形态,其實當中有很大一部分瀚噶人的影子。古天葬臺随着藏族人的遷走而逐漸被荒廢,但天葬師住的小院子,在那次大災之後,就成了瀚噶族人守山的地方,他們認為從高處能更早地看見災難,所以每一個月,都要派一個強壯的小夥子上來守山,不過時間長了,這個習俗最後也變了,守山人成了族裏最德高望重的人,守山屋成了他居住的地方。”

“這樣一來,守山屋就成了瀚噶族裏一個非常神聖的地方,而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只要有大型的祭祀儀式,瀚噶族就會全族一起上山,到守山屋裏來參加。”

小眼鏡問:“我以前為什麽沒聽說過瀚噶族?”

“因為族人不多,一直也不和外族通婚,并且在建國前很久,這個民族就不存在了,早不為人知了。”

學生們恍然大悟,竹竿總結說:“哦,懂了,是長達百年的近親繁殖造成的種族滅亡。”

對這個說法,汪徵沒做什麽評價,只是低低地笑了一聲,離她最近的人無端打了個寒戰。

任何一個正常人類都很難和汪徵聊下去,即使她不做詭異的動作,也不說詭異的話,可就是無端地讓人覺得詭異。

好奇心得到了滿足之後,大部分學生都被沈巍催着去睡了,只留下不需要睡眠的汪徵和晝伏夜出的大慶守夜。

沈巍是最後一個躺下的,他檢查了門窗,又不知從哪找到一卷膠帶,仔細地把屋裏漏風的地方都給糊上了,低聲把學生們挨個囑咐了一遍,讓他們夜裏注意保暖,最後又低聲詢問了汪徵守夜要不要加件衣服,還随手撚小了火,以免鍋裏的熱水沸騰後流出來。

全都照顧周全了,他才輕輕地鑽回自己的睡袋。

趙雲瀾早在冷門歷史知識講座的時候,就自動屏蔽這種無聊的音頻,跑去睡了,他耳朵裏還塞着耳機,頭微微偏着,蜷成一團,一只耳塞被蹭掉了一半,挂在他的耳朵上。

他五官輪廓深邃,睜開眼精神,閉上眼也好看,只是臉色凍得有些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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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他臉上,趙雲瀾的睡顏又坦然又安寧,好像就算天塌下來,他也能找個旮旯倒頭就睡一樣,沈巍一時移不開眼,在旁邊靜靜地盯着他看了一會,表情都柔和了些,然後小心翼翼地扯下他的耳機,卷好後放在一邊,又把他丢在一邊的外衣拉過來,給他搭在身上。

郭長城和另一個男生已經合唱似的打起了小呼嚕,汪徵在收拾着小爐子,傳來輕輕的撞擊聲。

沈巍呼了口氣,背對着其他人側身躺下去,片刻後,他的呼吸放得又慢又平穩,就好像是已經睡着了。

可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眼睛卻一直睜着。

借着夜裏不知哪裏的微弱的光,他就這樣一直看着趙雲瀾,似乎準備盯着他的睡顏看上一整宿。沈巍腦子裏那根筋繃得太緊,此時終于忍不住放縱了片刻,他緊貼着趙雲瀾躺着,思緒一發不可收拾。

想象着自己伸出手,抱住那具溫暖的身體,親吻他的眼睛、頭發和嘴唇,品嘗過他全身,擁有他的一切。

沈巍覺得自己的呼吸都顫抖起來,他的渴望就像快要凍死的人渴望一壺熱湯那樣濃烈,可是他一動也沒動,就好像……只是在心裏想一想,他似乎已經非常滿足了。

大慶在汪徵旁邊縮成一團,尾巴一甩一甩的,等深更半夜,它認為所有人都睡着了的時候,才小聲說:“院裏埋的到底是屍骨還是人頭?都是什麽人?”

汪徵的塑料臉藏在兜帽裏,好一會,才回答說:“是頭,瀚噶族向來都有砍頭的傳統。”

大慶忍不住問:“瀚噶族究竟是怎麽滅亡的?”

“那個小姑娘說是因為近親繁殖。”汪徵說。

“別拿糊弄傻丫頭那套糊弄我,連馬群都能避免的問題,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時間長了會意識不到?”大慶不耐煩地顫了顫胡子,“而且少數民族很多都流行一夫多妻,所謂‘不與外人婚’,也不過就是女不外嫁,以及男人不娶外族做正妻而已,哪會那麽嚴格?再說,一個民族又不是只有兩三戶,好歹就出五服了,也不能誰和誰都是近親吧。”

汪徵低下頭看了它一眼,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頭,輕輕地說:“你只是一只貓,吃你的貓糧小魚幹就行了,想那麽多人的事幹什麽?”

任何一個剛剛進入特別調查處的人見到汪徵,都懷疑她還不到二十歲,長了一副小丫頭的模樣,少女氣很重,可是這時她遮住臉,說話的樣子卻那樣的老氣橫秋,像個年紀很大的人了。

大慶趴在地上,受貓的本能驅使,它随着汪徵的動作舒服地眯起了眼,可并沒有閉上,反而是盯着某個地方出了神。

夜色漸濃。

山上的小木屋裏靜谧一片,慢慢地只剩下輕緩的呼吸和高高低低的呼嚕聲。

就在剛過午夜的時候,趙雲瀾忽然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正好撞上沈巍摘了眼鏡之後愈顯溫柔的眼神,沈巍有一瞬間的慌亂,掩飾性地垂下了眼睛,好在趙雲瀾并沒有在意,他無聲無息地坐了起來,仔細地聽了一會,然後回頭把食指豎在嘴邊,對沈巍比劃了一個“別出聲”的手勢。

趙雲瀾從睡袋裏鑽了出去,撿起手電筒,往外走去。

大慶“喵”地一聲蹿了出去,緊緊地跟上他,沈巍猶豫了一下,到底不放心,也跟着爬了起來。

一出門,趙雲瀾就發現了,手電是多餘的。

因為遠處的整個山谷都在燃燒,就像招來了來自天外的火種,一邊是布滿冰雪的寒山,一邊是熊熊燃燒的烈火。

他們身處數千米外的山頂上,都仿佛能聽到那烈火裏傳來的嘶聲慘叫,能感覺到烈火灼燒過皮膚的尖銳的刺痛。

一片天都是橘紅色的。

他們好像已經不在人間,那被烈火席卷的山谷在極度震撼中讓人心生恍惚,簡直能忘了這是什麽時間,自己在什麽地方。

整個院子都仿佛感應到了什麽,地面跟着震顫,堅硬的凍土上裂開大大小小的口子,露出地面下埋葬的大大小小的骷髅,它們有大有小,有的年頭長,有的年頭短,顏色不一,漸漸地被震出了地面,一個個閃着空洞的眼睛,一陣細碎的骨頭碰撞聲之後,它們好像被人擺過,全都面向了同一個方向。

地面上的頭骨越來越多,它們詭異地、以一種朝聖一般的姿态望向那大火的方向,随着地面的震顫發出讓人齒寒的碰撞聲。

趙雲瀾一伸手把跟出來的沈巍擋在身後,又一把撈起大慶:“胖子,別亂跑!”

“那是業火。”汪徵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他們身後,她的兜帽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露出屬于充氣娃娃的那張毫無生氣的臉,沈巍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面前這塑料玩意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汪徵”就猝不及防地軟綿綿地往下一倒。

沈巍本能地伸手去扶她,結果一碰到娃娃的身體,那玩意立刻發出一聲又長又假的低吟,受到了驚吓的正人君子沈老師手一哆嗦,直接把它給扔到了地上。

一個穿着白裙的女孩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面前,用沈巍聽到過的、汪徵的聲音說:“四門四道罪人入,門開業火出來迎,聽說這是從地獄來的火,燒得都是有罪的人。”

趙雲瀾:“放屁,閉嘴。”

汪徵伸手一指:“不信你看。”

整個院子裏的頭骨不知什麽時候,全都調轉了頭部,齊刷刷地往小木屋的門口望過來,黑洞洞的眼睛看得人一陣一陣地起雞皮疙瘩,它們張着嘴,下颌骨一跳一跳,看起來就像是在笑一樣。

連人再貓全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有汪徵,無悲無喜地看着這些活像感染了跳騷的骷髅頭,不鹹不淡地說:“我的族人們,他們都恨不得扒我的皮、抽我的筋、喝我的血呢。”

趙雲瀾不動聲色地從兜裏摸出一把槍:“汪徵,回你的身體裏,沈巍進屋去。”

汪徵充耳不聞地嘆了口氣。

“可是……”她只是這樣茫然又帶着苦意說,“我已經死了啊。”

“你更年期了嗎?還他媽啰嗦,快給我滾進去!”趙雲瀾淩空一抓,一把抓住了汪徵半透明的魂魄,以一種極其粗魯的手法,硬是把她給塞回了塑料娃娃的身體裏,随後一只手把娃娃拎起來,往被驚動後爬起來的祝紅懷裏一扔。

院裏的骷髅頭突然張大嘴,向他們撲過來,趙雲瀾伸手拉住門闩,擡手連開三槍。

他的槍裏裝得似乎并不是子彈,撲過來的骷髅頭被打中的一瞬間就發出一聲類人的慘叫,随後化成了白煙。

趙雲瀾趁機猛地把門一合,一個正好撲過來的骷髅頭被夾在門縫裏,趙雲瀾一只手以快得不可思議的動作把槍塞了回去,從褲腿下面抽出一把短刀,就着刀鞘,從上往下地硬砸下去,一下把那個骷髅頭給戳成了一個碎了殼的雞蛋,咣當一下關上了門。

外面的骷髅頭此起彼伏地撞在門板上,就像外面有無數只手在敲門一樣,它們高高地跳起來,險惡地從窗戶縫往裏張望,骨頭碰撞的聲音就像是從最恐怖的噩夢裏傳來的。

幾個學生突然被驚醒,眼還沒揉開,就看見了這種畫面,一時間反應幾乎是淡定的——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連郭長城也很淡定——他們這小小的山間小屋裏,有神通廣大的趙處,有會說話的勇猛大貓,有一個小瓶就收複了餓死鬼的假和尚,會生吃羊肉片的大蛇女妖,以及那至今他不敢上去搭話的楚恕之,郭長城坦然地認為,這裏只是看起來很驚險,其實非常安全。

……這倒黴孩子對他的同事們抱有盲目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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