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No.1 人生信條

歐陽勳三十二歲那年徹底認清了生活的本質——空幻、虛無。

這個深刻認知來自于一次狂熱燃燒又迅速湮滅的創業經歷,以及一場又一場令他倍感疲倦的愛情體驗。

不過認清本質并不意味着他從此厭世,恰恰相反,他要撥開雲霧見天日,要采撷生活的花蜜,避免陷入惱人的泥淖。四年來,他将這一人生信條踐行得相當不錯。

工作日的早晨,歐陽勳打開衣櫃,開始構思着裝,目光從挂起的衣物間掠過,他在幾種風格間反複忖度。

如此費思量的原因很簡單,今天他要去拜訪一位關鍵客戶。

客戶是歐陽勳如今為數不多需要認真對待的人之一,另一類是上司。要過逍遙自在的生活離不開錢,而這兩類人正是能夠給他提供優質生活的衣食父母。

歐陽勳供職于跨國企業BSK,他所在的“制造咨詢部”專門為客戶提供各種解決方案,将BSK成熟的管理經驗打包成産品,售賣給努力想成為卓越公司的發展中企業。因為入行晚,行業标準不一,競争又相當激烈,BSK所占的市場份額起起伏伏,卻從未突破過10%。

而每一位部門老板都希望自己會是那個創造歷史的人,試圖通過各種革新把業績推上新臺階。反複折騰非但沒讓銷售額增長,反而提高了部門人員的流動率,差不多每兩年就會換一遍新血。

歐陽勳在這個部門已待了五年之久,長于任何一位同事,是名副其實的常青樹。他從不參與部門內的明争暗鬥,即便有人看不慣他想給他使點絆子,也都因為部門老板的幹涉而偃旗息鼓。

歐陽勳的保護傘來自于他過硬的業績,整個部門無出其右。

他業績好主要是因為能力,做這個行當,要能夠将客戶提供的亂麻一樣的信息快速理清,并找到與之匹配的解決問題的工具,而這些正是歐陽勳擅長的。

當然出衆的相貌與溫和的脾氣也給他加了不少分。他有一種特別的才能,與人交往時,只要肯用心,便能令對方如沐春風,項目既已開了個好頭,往後的事就沒那麽難了。

他正在争取的這個項目也是如此——正宇集團抛出的一個價值五百萬的大單,競争相當激烈,歐陽勳使出渾身解數,終于在一周前殺出重圍,得到明确的利好消息,并與相關人員談妥所有技術細節,只等高管拍板,這一筆令人振奮的買賣便能落袋為安。

兩天前,正宇的項目負責人劉平打電話給他,大着嗓門喊:“歐陽兄,你可以開香槟了!我們盧總想見你,要跟你好好談談!”

歐陽勳頓時熱血沸騰,見盧總是最關鍵的一步,一旦通關,後面的流程就是走個形式了。

他最近一筆大單還是兩年前簽下的,價值三百萬,此後再沒有過這樣的輝煌,部門裏二十來口人東一榔頭西一棒,幾十萬幾十萬的合同簽着,辛苦地幹着零碎買賣。而他歐陽勳,終于要為部門創造新的歷史性時刻了。

“有把握嗎?”上任僅四個月的部門總監許青瀾翻着白眼問歐陽勳。

許青瀾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不把歐陽勳當回事的老板,非但如此,她似乎還和歐陽勳有仇,每回看見他,眉頭都要緊緊蹙起,仿佛忍着極大惡心才能跟他進入交談狀态。

歐陽勳答:“九成把握吧!”

他咬牙暗想,等我簽了這單,非讓你把翻上去的白眼再給我翻下來不可!

歐陽勳脾氣好不等于沒脾氣,他一貫表現得謹慎持重,也不代表就沒有沖動的時候——出于氣惱和急欲表現的渴望,他在許青瀾面前給自己脖子上套了個繩圈,還把繩頭交給了對方。

許青瀾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那我等你好消息。”

正宇的盧總姓盧名婧,三十八歲便已坐到公司副總的位置,據說是個心狠手辣的猛人。

歐陽勳再過兩年也三十八了,他深知自己即便赤腳狂奔也趕不上盧婧,不過沒什麽可慚愧的,盧婧身後有強勁的家庭背景為支持,而歐陽勳僅僅出生于普通工薪階層。

他也不怎麽羨慕盧婧,家族支持絕非無償贈與,往往意味着束縛,在關鍵時刻它必然要求回報——這是歐陽勳看透的另一重生活本質。

他把發散過度的思緒重新拉回衣櫃前。

在盧婧這樣注重專業性的職場女性面前,打扮得像只開屏孔雀未必是個好主意,衣着過于隆重反而容易露怯,像個不靠譜的新手。那麽,不如還是穿通勤裝,以自信謙和的面貌與對方相見,把注意力放在項目本身會更加穩妥。

歐陽勳把伸向華服的手縮回來,目光在衣櫃裏重新滑了一遍,随即抓出兩件衣服,扔在身後的床上——KAMAKURA的白襯衫和GANT的修身長褲。

混跡職場十年後,歐陽勳買衣服不再追求用全套豪奢品牌包裝自己,那些名氣不響但質量上乘的二三線牌子成了他的最愛,此類衣裝質地精良,穿着舒适,價格也沒有貴到蠻不講理的地步。

不過外套和鞋子例外,在歐陽勳眼裏,這兩樣屬鎮場之物,不能馬虎。他挑了布魯克斯兄弟的西裝和TODS的皮鞋,都已幾年前買的,早已失去最初的亮麗光澤,穿在身上沒那麽銳氣逼人。

拾掇整齊後,他走到穿衣鏡前自查,什麽叫朗眉星目,什麽叫玉樹臨風,鏡子裏的男人給出了最好的诠釋。

欣賞着如此完美的自己,還有那即将到手的項目,歐陽勳心情大好,忍不住擡手,對着鏡中的自己比劃了一個舉槍的姿勢,“人間禍害。”

下完結論,他眯起眼睛,朝自己扣動扳機,又對着虛無的槍口吹了吹,旋即邁着輕盈的步子出了門。

歐陽勳住二十樓,按了下行鍵後,正耐心等電梯,忽聽身後有匆匆的腳步聲。他沒回頭看,暗自祈禱不要是鄰居汪小姐。

“歐陽先生!”汪琳那有如锉刀的聲音在歐陽勳耳邊響起,“今天真早啊!”

歐陽勳嘴角牽動了一下,轉過臉來,微微一笑,“汪小姐早。”

打完招呼,汪琳立刻從寒暄模式切入控訴模式,“歐陽先生,我這麽說可能不大禮貌,但你能不能不要把帶湯汁的垃圾随便亂扔呀!弄得樓道裏一股腥味兒……”

汪琳對歐陽勳的魅力也完全免疫,她對正義和公共秩序的追求勝過一切。

“那不是我的垃圾……”

“我仔細檢查過,汁水是從你家門口一路滴出來的,已經不是第一次啦!你看馬上要實行垃圾分類了,你再這樣随便,很容易被抓包罰款……”

自從歐陽勳某次亂扔垃圾被汪小姐撞見後,這層樓裏所有不規範行為便全算到了他頭上。

歐陽勳不願把精力浪費在這種小事上,所以他保持微笑聽着,偶爾點一下頭,表示知錯了,會改。直到出了樓門,與汪琳分道揚镳,他才徹底松一口氣。

接下來的五個小時,歐陽勳獨自駕車前往正宇集團總部,并在劉平的帶領下和盧婧見了面。

盧婧并非傳聞中那樣兇神惡煞,相貌舉止幹練爽利,言語雖直接,卻并未給人造成壓迫感,歐陽勳猜,她的優雅應該與良好的家境和順風順水的成長環境有關。

從盧婧投來的充滿贊許的目光中,歐陽勳明白自己穿對了衣服。對盧婧提出的各種問題,他作了既能展現公司實力又不顯浮誇的回答,盧婧的神情令歐陽勳深信,對答環節自己也能拿高分。

只是,在看似順利的表象下,歐陽勳心頭依然掠過一絲忐忑,這位初次照面的盧婧,為什麽看起來很眼熟呢?

不過,當盧婧親切地與他握手,并親自送他到行政樓外時,歐陽勳便把那一縷淡淡的困惑抛諸腦後了,回程路上,暢想着錦繡未來,他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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